螺螄
我的故鄉是浙江省桐鄉市濮院鎮,這裏本是明初功臣濮鳳的封地,明清時為江南四大鎮之一。20世紀70年代,小鎮依然平靜,道路也全是青石板鋪成的,在鎮上要想找出一間比我外公年紀小的房子都難。外公家旁邊有座石橋,橋名“大有”,因此這條街俗稱“大有橋街”,其實是叫“有義街”。兒時,河水尚未受汙染,每到夏天,我便下河遊泳。遊到石礅處,就看到河壁的石塊上有個洞,深半寸許,直徑與飯碗等同,外公說:“這是婆山洞。”
原來這事不算太久遠,清鹹豐、同治年間,鎮子上很多人突然都得了一種怪病,天天做噩夢,不是夢見被大卸八塊,就是夢到被滿門抄斬,沒一天睡好的。那時,正值太平軍和清兵在江浙一帶展開拉鋸式的攻防戰,刀兵不斷,殺戮極重。時人張集馨寫有一部日記,記的便是此時濮院一帶的事情。這樣的年代當然不是什麽太平歲月,人人噩夢不斷也毫不奇怪。隻是等到太平軍事敗,周遭又恢複了秩序時,鎮上的人還是有做不完的噩夢。
當時鎮上最大的大戶姓沈。這沈鄉紳好佛,平時一向吃齋。那時候,他兒媳正懷孕,就因為晚上做噩夢魘住了,動了胎氣,結果懷著的男胎掉了下來。沈鄉紳大為惱怒,覺得定是妖魔作祟,不惜重金禮聘法師來捉妖。雖然法師請了不少,還捉到了好幾隻黃鼠狼,可鎮民的噩夢還是接連不斷。這時沈鄉紳也有點灰心喪氣,都準備把祖業賣了,幹脆來個“惹不起躲得起”。正當他張羅著要賣祖業時,一個舊相識前來看他,見他竟然要放棄祖產,便問他何至於此。沈鄉紳便把這情形說了,還說要是再住下去,以後的孫子仍然要保不住。那朋友想了想,說:“我認識個法師,不妨請他來試試。或者有效,那也是功德;要是沒效的話,再搬走亦不遲。”
沈鄉紳想想也對,便去請那法師。等那法師一來,沈鄉紳大吃一驚,原來那是個老僧,長得亦是一副苦相,個子倒很高大,但兩眼無神,竟是個瞎子。隻是他眼睛雖瞎,走起路來卻和兩眼完好的人一般,古怪的是他肩上蹲著一隻小白鼠。
那個時候很少有人見過小白鼠,都覺得甚是稀奇。那小白鼠亦像是通人性一般,蹲在和尚肩上,並不逃走。和尚一到鎮上,便要沈鄉紳買一批線香,在街上每隔十幾步便插一束。鎮子不算大,但要插遍鎮子亦不太容易,隻能一片片地插過來。每年七月三十,江南一帶有插地藏香的習俗,鎮民倒也並不感到奇怪。
和尚每等一片地方插好了香,便要人看線香上冒出的煙往哪裏飄。外麵一直有風,煙自然亂飄,他便說不是這兒。這樣從南到北、從東到西插過來,到了大有橋邊,雖然也有風,但插在橋上的香冒出的煙卻全都往橋下飄去。和尚就說:“是了,正是婆山作祟。”
沈鄉紳也不知這婆山是什麽妖怪,和尚讓他派人去橋下看看有沒有什麽異樣,沈鄉紳便叫人下去了。那人看了一陣,突然說:“這兒有塊石頭鼓起一塊!”河沿盡是用大花崗石塊砌成,每塊都有千斤重。因為年代久遠,石塊全都被河水洗得又光又滑,除了鼓出的那塊。鼓起的地方恰在水皮之下,圓圓的有碗口大。花崗石堅硬至極,用鋼鑿都很難鑿出來,當然不可能是當初鑿石砌河沿時故意鑿成這樣的。
沈鄉紳便問“婆山”是什麽,和尚說正是這個讓鎮民噩夢不斷,若不能及時除掉,鎮上的人全都會慢慢地心力衰竭而死。沈鄉紳聽得毛骨悚然,便問道:“大師,那要怎麽除掉它?”盲和尚說辦法是有一個,但很難,隻有須彌子才能將婆山收回去。沈鄉紳便問“須彌子”是什麽,盲和尚說他也不知道。這下沈鄉紳傻了眼,差點要罵人了,心想你都不知道,還說那麽熱鬧幹什麽。這時盲和尚說婆山原本就在須彌子裏,兩者不會相距太遠,若能找到婆山,就肯定能找到須彌子了。說完他從肩頭拿下那小白鼠,說:“如意,要靠你了。”小白鼠點了點頭,一下跑了出去,和尚卻在橋頭打坐,動也不動。到了第二天,這小白鼠回來了。和尚長籲一口氣,對沈鄉紳說:“沈施主,找到須彌子了。”說著將小白鼠放在肩頭,大踏步走去。
沈鄉紳帶人跟在他身後,見這和尚眼睛雖瞎,但走得比常人還快。往河下遊走了一程,和尚停住了腳步,說:“如意說,須彌子便在這裏。”那裏是一間舊屋,住的是個守了一輩子寡的老婆婆,就靠給人縫補衣服為生,沒兒沒女,也沒有親戚上門,日子倒也清淨。老婆婆當時正在家裏補衣服,突然聽得門外人聲鼎沸,也不知出了什麽事,便走了出來,沈鄉紳便把這事說給她聽。老婆婆說:“我一個孤老太婆,家裏什麽都沒有,哪有什麽須彌子?”沈鄉紳也覺得懷疑,和尚肩頭的小白鼠卻跳了下來,直往天井裏跑去。天井就是院子,過去江南一帶,家家都有一個。因為院子小,人站在裏麵便如站在井裏,故得此名。
老婆婆家的天井也很小,種了些黃瓜,屋簷下還有一口接雨水的大缸,當地叫七石缸。小白鼠在七石缸前不住尖叫。和尚說:“須彌子就在缸裏。”沈鄉紳更覺奇怪,便問老婆婆缸裏有什麽,老婆婆說:“接雨水的,還能有什麽!”沈鄉紳往缸裏一看,大吃一驚,叫道:“這麽大的螺螄!”原來缸裏有一個足有碗口大的螺螄。老婆婆自己都不知它什麽時候進去的,居然長這麽大。和尚將這螺螄拿了出來,放到河沿那塊鼓起來的石塊上,將螺螄貼到上麵。說也奇怪,貼上去嚴絲合縫,大小正好一樣。過了一會兒,那螺螄殼的顏色變淡了,拿下來後,石塊上鼓起的地方竟然凹了下去,成了個洞。據說,鎮民天天做噩夢的毛病後來都好了。
小時候我仔細看過,發現這和一般石壁上鑿出來拴船纜的石鼻子沒什麽不同,隻不過當中少了個橫檔罷了。隻怕是橫檔斷了後,才有這麽個傳說。但聽老年人說,他們小時候曾聽自己的爺爺說當年曾親眼見過那和尚。佛經中有個主夜神,叫“婆珊婆演底”,是善財童子五十三參之一。據說,做噩夢念此神名即可愈。不知這是否就是傳說中的“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