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二十九軍軍

我快步衝出那個會議室,朝遠處樓梯走去。戰斧跟在我後麵,他抽雪茄的聲音好像就在我耳朵邊上,還冷不丁地說了一句:“龍先生,不需要我帶路嗎?”

我一言不發,直接走向我們最初進來的那扇門,拉開門的刹那,幾盞探照燈的強光刺得我眼睛發疼,我抬手遮擋,戰斧把我往旁邊一拉,對著強光來的方向揮舞了幾下手臂。

強光消失後,我猛地發現整個營地已經籠罩在黑暗中,那是一種無人荒野中讓人絕望的黑暗。雖然我知道,遠處高高的崗哨上,異邦的士兵正用他們那異色的瞳孔緊盯著周圍,守護著營地,但,我依然陷於前所未有的恐懼中——因為孤立無援以及對未來不知所措而萌生的恐懼。

“走吧,回去睡覺。”戰斧臉上依然是那種玩世不恭的微笑。

“我能信任你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對這位讓我到這一刻為止依然反感的軍人說出這麽一句話。

戰斧的表情卻一下凝肅起來,好像我的問話在他的理解裏是全然陌生的表達方式一般。他與我對視了一瞬,最後避開了我的目光:“龍先生,走吧。”

“等一下!”一個聲音從我們身後傳來,是玄武——那位穿著牛仔褲和唐裝的武術家。他衝我點了點頭,然後問戰斧:“我想知道我與龍先生在這個美軍的營地裏,享有多少自由?是必須在你們的視線範圍內呢,還是必須被反鎖在我們的房間裏?”

戰斧聳了聳肩:“我接到的命令隻是貼身保護龍騎先生,其他事和我沒關係。”

“好。”玄武扭身麵向我:“龍先生,我們在營地裏走一走?”

我點了點頭。

玄武卻好像又想到了什麽,自顧自地搖了搖頭:“還是去你的房間吧!讓毛子兵那陰冷的碧色眼珠子盯著,感覺魂都會被他們勾走似的。”

我依然點了點頭,比起戰斧,這位玄武讓我覺得親近得多,雖然他矮壯的身材讓我想起日本人。

戰斧沒有吭聲,跟在我倆身後,回到了我與他的房間。玄武在這二十平方米不到的營房裏來回走了兩圈,四處窺察,好像在找什麽危險物一般。我倒了杯開水,自顧自地坐在床邊喝。

“戰斧先生,我很想知道你現在到底是哪國人?”玄武突然間停下了步子,對靠在牆邊抽雪茄的戰斧質問道。

戰斧一愣,看到玄武那挑釁的眼神,聳聳肩道:“中國人,有問題嗎?”

“是中國人為什麽給毛子跑腿?”玄武看起來非常憤怒,“我們巍巍中華就是因為有你們這種人,才陷於當下水深火熱的田地。戰斧先生,你覺得你對得起生你養你的父母嗎?對得起你遠在故國的兄弟姐妹嗎?”

戰斧側頭盯著玄武,玄武憤怒的眼神似乎正冒出火焰,隨時要將對方點燃。戰斧冷哼一聲,將手裏的半截雪茄小心放到一旁的桌子上,大腳一甩,腳上的一隻皮靴被他甩到了牆角,差點撞到玄武的身上,嘴裏嘟囔道:“困啦!睡覺!”

“你就沒有禮義廉恥嗎?”玄武低吼起來,“你如果是我的親兄弟,我會用我的拳頭把你活活打死。”

“是嗎?”正彎著腰解另一鞋帶的戰斧終於抬起頭來,他那一直滿不在乎的表情不知何時消失了,眼睛裏燃燒著大概是被玄武激起的烈焰。他緩緩站直,高大的身軀好像一堵牆般佇立著:“聽玄武兄弟的意思,你曾經為我們巍巍中華付出過很多了?”

戰斧開始解身上軍裝的扣子,解開兩顆後,他似乎終於控製不住情緒一般,把衣服猛地一扯然後往旁邊一甩。隻見他**的胸膛上,一個圓形的傷口在鼓鼓囊囊的胸肌中央分外顯眼。他死死地盯著玄武,指著身上那個傷口沉聲說道:“看清楚!差一寸!”

玄武沒吭聲。戰斧繼續道:“二十九軍的將士沒有一個是孬種,鬼子打北平時,我們二十九軍的漢子用的什麽武器你知道嗎?”

戰斧的眼睛紅了:“我們用的是大刀片子,係著紅色綢布的大刀片子。北平城的百姓們說,隻要有二十九軍漢子的大刀在,北平城就不怕小日本。可是小日本用的全是槍炮!子彈打穿我們二十九軍漢子們的身體,迸濺的血花噴在紅色綢布上……你們見過嗎?”最後一句戰斧是吼出來的。

戰斧深吸了一口氣,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他轉過身子,一道長長的刀疤橫過他整個**的背脊:“我應該和兄弟們一起死去!可悲的是,我沒有斷氣,救了我的居然是美國人。玄武,你不是說到父母和兄弟姐妹嗎?”

他轉過了身來:“我是南京人,我的家人全部死在那場屠殺中,是全部家人,全部……”說到這兒,戰斧的目光在我與玄武身上轉了一圈,“誰不愛我們的祖國母親呢?但我們落後!你們不能否認我們落後這個事實!西洋人已經開始滿世界侵略與掠奪時,我們還閉關鎖國做著大國夢呢!龍騎——”戰斧望向我:“我隻是個軍人,但不管我穿著哪一國的軍裝,我也從沒有忘記自己是一個中國軍人,我說過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因為你將會是這次行動中能讓華人受到尊重的主要因素。至於你——”戰斧轉向玄武:“陳玄武先生,我不知道你的激動與憤怒到底是因為什麽。但我必須告訴你,想要尊嚴,想要別人看得起,從來不是靠嘴巴說說就可以的。我們要有能讓別人看得起的東西,比如團結,比如無畏無懼地體現我們的價值!”

“夠了!”玄武打斷了戰斧的話,他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讓人琢磨不透的東西一閃而逝,緊接著他朝門口走去,拉開了房門,在門口卻又停住了,沉默了一會兒,最後回過頭來對戰斧說,“希望你說的都是真的,但我還是要給你提個醒,如果有一天我發現你其實隻是毛子養的一條狗,那麽——”玄武臉上的橫肉抖動了一下,“我會親手打死你!”說完這話,他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戰斧過去把房門關上。他轉過身來的刹那,我清楚地看見他眼中的光快速斂去,這位在我心中瞬間高大起來的中國軍人的臉上,又恢複了之前那種散漫的神情。他從地上撿起那件軍裝,盯著被自己扯爛的那幾個紐扣自顧自地搖頭,又打開床頭的抽屜,從裏麵拿出個小小的布包。接著……這看上去粗枝大葉的漢子,居然當著我的麵,叼著半截雪茄開始穿針引線,縫補起衣服來。

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戰斧親切起來,我衝他微微一笑,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如何和他搭腔。這時,我突然想起之前玄武偷偷遞給我的那個圓形的東西。

我站了起來,嘴裏嘮叨了一句:“清理五髒廟去。”

說完我鑽進房間最裏邊的衛生間,裏麵的燈光很昏暗,我反鎖上門,掏出那個圓球,是一顆蠟丸,捏開後裏麵有一張揉成一團的紙。

我沒有立即打開,反而猶豫起來。這一刻,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選擇相信誰,或者壓根兒就沒有人可以讓我相信。隻有一點是非常肯定的:我已經開始後悔這次草率同意來美國了。最終,我還是攤開了紙條,六個字分兩排寫在上麵:

斷頭河!

指江山!

我來回讀了幾遍,依然莫名其妙,想了想,又把這張紙條對著那盞微弱的燈,想要看看中間是不是還隱藏著什麽紙條外在不會呈現的信息。

最後,我把紙條揉成一團,和已經捏成了粉末的蠟一起扔進了抽水馬桶。就在我要按下衝水按鈕的瞬間,我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拉開了門……果然,戰斧站在衛生間門口,一臉愕然地望著我。

我望了他一會兒,回去按下了衝水按鈕,讓蠟末和紙條當著他的麵被旋轉的水流帶走。戰斧卻仿若未見,聳了聳肩道:“上個廁所這麽久,等得我都想踹門了。”

說完他鑽了進去,把門反鎖了。

我搖了搖頭,衣褲都沒脫,直接鑽進了被子裏。

我原以為閉上眼睛後,之前在會議室看到的那幅恐怖猙獰的畫麵便會如同惡魔般撲過來,奇怪的是,並沒有這樣,可能我真如蘇如柳期待的那樣,正快速堅強起來。

第二天吃過早餐後,我本來以為自己會和剛認識的這幾位中國人在美軍營地裏待上一段時間,誰知道蘇如柳很快就過來通知我們下午出發,戰斧側著頭問道:“不是說給龍騎幾天適應時間嗎?”

蘇如柳沒有直接回應戰斧,朝向我道:“需要適應的始終是那片魔鬼之地,而不是這片美國人的地盤。最主要的是,雷團長的部隊昨天已經抵達維多利亞,他們與白人士兵在一起多待一天就多一天衝突的可能,我們還是盡早過去比較妥當。”

戰斧再次聳肩,蘇如柳又望了我一眼,我對她擠出一絲微笑權當回禮。

那天傍晚,我們六個華人分乘兩台車離開了美軍基地。我被安排坐在副駕駛位置上,開車的是戰斧,身後是雙手攤開、白色唐裝也敞開著的玄武。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交流,收音機裏放著英文歌。

一個多小時後,我們到了一個海軍港口,登上一艘白色的軍艦。一位有點豐滿的美軍女軍官帶著我們上了軍艦二樓。她與蘇如柳用我們聽不懂的英語交談了幾分鍾後,便離開了。蘇如柳指著前方一排門對我們說:“給我們的都是單間,每個人的房間門口都貼了名字,對照名字進去就是了,美軍給各位準備的防風、防水裝備都在裏麵放著。最裏麵還有一個健身房和一個小會議室。美國人祝我們旅途愉快,前提是不要離開這一片區域。她還說他們有廚師會做中國菜,能讓我們這一路上吃得習慣。”

“不能離開這片區域?”玄武冷哼一聲,“也就是說給我們圈的這個牢籠不小了,我們要感謝毛子主子?”

“陳先生——我還是叫你玄武吧!”蘇如柳非常認真地對玄武解釋道,“我們這次行動跟隨的是美國海軍,對方作為軍事機構,能給我們現在的照顧已經是極限了。我知道中央政府把你和阮曉燕請過來時,用了一些手段,但是你們也必須要牢記一點,你們並不是無償加入這個團隊為祖國服務的,給你們承諾的那些條件,想必你們一定記得清清楚楚。所以——玄武先生,或許這裏的每一個人都可以,但是你沒有,也永遠沒有資格在我們這些人麵前扮演什麽鐵骨錚錚的華夏子孫模樣。”

蘇如柳說完便轉身往貼著她名字的房間走去,玄武麵色很不好看,但最終咬了咬牙,也走向了屬於他的房間。

我望了一眼戰斧,他還是叼著半截雪茄,嘴角微微上揚望著我,好像這世間沒有任何事情能驚擾他的淡定從容一般。

童教授從他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檔案袋遞給我:“龍先生,這是我們這個團隊裏每一個人的資料,你抽時間看一下,時間不早了,請盡快休息。船應該會在半夜離開港口,明早我們醒來,可能就在公海上了。”

“為什麽要在半夜起航?”阮曉燕發問道。

童教授攤開雙手:“我們隻是整個行動中一個極小的部分,沒有權力知道各種安排的緣由。”

聽到這話,我的心不住下沉,也就是說,不僅是我對即將麵對的未來一無所知,就算是目前我所知道的帶隊人童牧教授,也並不清楚這次行動的所有細節。

無力左右,也無力改變,我不想說話,對童教授點點頭,接過檔案袋,快步走進了我的房間。

那是個隻有七八平方米的隔間,但在一艘戰艦上能有這麽個隔間確實算是很不錯的待遇了。我看見隔間唯一的小桌上,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旅行袋,裏麵是幾套很厚卻並不重的羽絨衣褲。

應該是朝北去吧,我自言自語,坐到**打開了檔案袋。第一份資料就是童牧的,一個民國知識分子的簡單而又透著那個時代有識之士各種可悲遭遇的工作經曆明細。

接著是蘇如柳的,對她我雖談不上有好感,但也沒有最初那麽厭惡了。她的資料簡單至極:出生於某位軍官之家、留學、回國,接著參與此次檔案上寫著的“AA”計劃。

接下來是陳玄武與阮曉燕。玄武是武術界年輕一代中名氣較大的武師,得過的獎項羅列成長長一排。曉燕卻是個飛賊,來美國之前最後一次記錄是被警察廳的人抓獲,即將槍斃——這可能也是她答應加入這個團隊的原因。

最後才是戰斧的,這位俊朗的軍人在檔案中的相片沒有留小胡子,看上去比現在年輕很多。我刻意看了他的年紀,居然和我一樣才二十四歲。隻是他已經親身經曆了國家被侵辱的痛苦並奮起反抗過,而我……

我仔細看他的資料,一行小字讓我突然間心跳莫名急促起來:戰斧被美軍某一支特殊戰鬥部隊營救的時間是1937年12月,地點是在南京郊外。但……我清楚記得前一晚他在與玄武爭論時,說自己曾經是駐守北平城的二十九軍將士,北平淪陷,他中彈後被美軍救走的。

我放下了手裏的檔案。

戰斧說了謊,是對我與玄武抑或是對給他登記這份資料的信息采集人員說的。我覺得是前者,畢竟檔案是美軍正規統一整理的,戰斧進入美軍的時間記錄不可能讓戰斧用謊言偽造。

到底我能信任誰呢?前一晚我還覺得玄武雖然言辭偏激,但始終有著一身愛國的凜然正氣。可聽蘇如柳之前對他的搶白,讓我意識到他加入這個團隊,是因為個人的私利。曉燕呢?也不過是為了活命!

我自己呢?我苦笑著,我也不過是個被對方以美國國籍吸引過來的自私鬼而已。我把手裏的資料往檔案袋裏塞去,第一頁上屬於童教授的信息在我視線中再次掠過……

我猛地抽出了童教授的資料,瞪大眼睛看清楚了童教授的專業:量子力學。

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團隊?古漢語文字學和量子力學!我把檔案袋塞到了枕頭下麵。

尖銳的哨聲把我從夢境中吵醒,伴隨著美國人喧鬧雜亂的叫喊聲。我第一反應是軍艦離港的喧嘩,可緊接著旁邊房間被敲響的聲音與模糊不清的急促對話聲,讓我覺得事態非比尋常,我走出房間。

和我同樣走出房間的是童教授與阮曉燕,我們站在各自房間的門口,看著蘇如柳在過道盡頭與之前接待我們的那個美軍女軍官說著什麽。看女軍官的神態應該隻是在向蘇如柳說某一件事情,但蘇如柳的麵色卻變得越來越不好看。終於,女軍官轉身走了,蘇如柳陰著臉朝我們走來,她拍打著戰斧和玄武的房門,大聲叫著他們的名字。

戰斧揉著眼睛從我旁邊的房間走了出來,站到我的身邊,難道之前的動靜根本沒有驚醒他?玄武卻穿戴得非常整齊,連白色唐裝上的每一個扣子都扣得嚴嚴實實,唐裝上沒有任何褶皺,說明他不是和衣睡下的,而是早就醒了,穿戴整齊仿佛專等著蘇如柳叫他一般。

“有什麽問題嗎?”童教授最先發問。

蘇如柳望了一眼走廊最盡頭的會議室,猶豫了一下,最後對我和戰斧道:“我們三個人進裏麵談談。”

戰斧點頭,率先往會議室走去,他推開了會議室的門,在牆壁上摸索著按開了燈。我猶豫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需要聽命於對方,因為我壓根兒就不想知道更多的東西,我寧願自己隻是作為一個他們需要使用時才派上用場的簡單工具。

最終,我還是選擇走向會議室。蘇如柳跟在我身後。這時,玄武在我們身後嘀咕了一句:“這已經是在海上了嗎?”

蘇如柳沒回頭,隻是簡單地“嗯”了一聲。

“大半夜喊我們出來就隻是看看我們有沒有死嗎?”玄武說這話的語氣有著對蘇如柳明顯的不滿。

正準備關上會議室門的蘇如柳轉過身,死死盯著玄武的眼睛:“不是想看你有沒有死,而是想看看你——陳玄武,會不會趁著夜晚跑出去把別人弄死!”

說完這話,砰的一聲會議室的門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