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你有什麽衝著我來,孩子是無辜的!你把他放下來,我們慢慢談。”萬俟南焦慮地說,外麵傳來了兩聲槍響,這說明入侵者已經進入了核心區域。

“他不是無辜的,”夏卡冷笑,“他是你的孩子,他就不是無辜的,你做的事,你得負責到底,不然他就得替你負責!我是什麽都做得出來的。”他的兩條胳膊都覆蓋著灰白色的長毛,他失去了一些人類的特征,所以他的威脅也就顯得格外可信。

“你到底想要什麽?”萬俟南冷靜下來,問道。

“我要研究繼續,”夏卡回答,“做更多的實驗,直到你能找到最好的解決方案,解決我身上的問題!”

“我答應。”萬俟南毫不猶豫。

夏卡搖著頭:“我不相信口頭承諾!”

“我們可以簽合同!”萬俟南說,“如果你還是不信,我可以先給你一大筆錢,一千萬,有了這筆錢,你想要誰來幫你都可以!”

夏卡被這個數字震動了,他皺著眉頭思考著可行性。

“不管怎麽樣,我們先離開再說!”萬俟南擔心地看著夏卡懷裏的小餘數,他不知道夏卡的精神是不是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萬一他再一次發瘋,小餘數就危險了,而外麵的槍聲還沒有停止。

夏卡搖著頭:“你先把錢給我!你準備一輛車,把錢放進去。我要現金。”

萬俟南氣得發瘋:“不可能是現金!我現在沒辦法給你弄到現金,你聽不到外麵發生什麽了嗎?”

“我聽到了,”夏卡冷冷地說,“就是因為聽到了才更信不過你,因為你隨時可能什麽都沒有了。”

“隻要我還活著,我就什麽都有!”萬俟南大叫。

“你們如果打不中我的頭,死前我一定能殺死他,如果你們爆我的頭,”夏卡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拿起一個小玻璃瓶放進繈褓,瓶子裏有一隻魑騏,“我倒下去的時候,瓶子可能會碎,也可能不會碎,要不要賭一賭?”

萬俟南快急瘋了:“我來換他。你別這麽對一個孩子!”

“你當我傻嗎?”夏卡說,“一輛越野車,加滿油,我不要現金,我要黃金。”

小餘數大哭起來。他是一個完全沒有任何自救能力的人質。

21

夏卡抱著小餘數倒退著走向越野車。萬俟南的幾個屬下把五個黑色的箱子打開,朝著夏卡露出黃金條的顏色,箱子被一個個放進車內,夏卡點點頭,所有人都退到20米以外。

“現在你可以放人了。”萬俟南說道。

“等我平安之後,我會叫人把他送回來的。”夏卡坐進駕駛室。

萬俟南黑著臉,他的手下們都看著前者,但誰都不敢提出建議,更不敢冒險開槍。十幾米外就是公司後門,槍聲立刻就會吸引來一大幫人。

夏卡發動汽車衝出後門,萬俟南跟在飛馳的汽車後麵跑了起來。他的屬下跟著他跑了幾步,意識到自己的裝束是見不得人的,又不得不停下來,慌張地脫掉自己身上的武器和衣服。夏卡一邊開車一邊瞟著後視鏡裏的萬俟南。他知道這不會構成威脅,這隻是一個人在無可奈何時的憤怒。

萬俟南一直跑到了大街上,這完全是徒勞的,黑色的越野車早已經無影無蹤了。他停下來,扶著牆,喘著氣,看著滿街的人。沒有一張他認識的臉。人們也都看著他。沒有一個人認識他。他恍恍惚惚地往回走,一麵走一麵拿出手機。

“車上有跟蹤器嗎?找到他,找到他!”

一輛大貨車發了瘋似的朝他撞過去。

譚鐳帶著人朝車禍地點狂奔,他們在監控錄像裏看到了這慘烈的一幕。貨車司機刹住了車,打開駕駛門往後瞟了一眼那血肉模糊的身體,愣了兩秒鍾,拔腿就跑,葉林矯健地撲過去,將那司機狠狠地壓在地上,後者在慘叫聲中被戴上了手銬。

譚鐳蹲下來查看萬俟南的傷勢,後者伸手抓住他的鞋,喉頭哽咽了一下,吐出一口血。譚鐳掏出手機撥打120,但並不抱太大希望。他有很多問題要問,但是估計後者已經沒機會回答了,他隻能選一個最關鍵的。

“是不是你綁架了那五個病人?”

但這一個問題萬俟南也沒有回答,他使勁呼出氣,一口也沒辦法往裏吸,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現在怎麽辦?”葉林扭頭問譚鐳。

譚鐳咬了咬牙,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搜!”

22

柳餘樂沒想到自己竟然睡著了,仿佛二十幾年來從未睡得這樣安穩痛快。當死亡成為一件可以接受的事,一直繃著的神經也就全部鬆開了。《心經》中說,“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大約就是這樣的道理。

然而,一直以來,她的恐懼就是她的屏障,讓她反應敏捷、果斷、鎮靜,現在這屏障也一並沒有了,她不知道這樣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

門外很安靜。不知道哪一方贏了,是萬俟南,還是入侵者?外麵現在是怎樣一種情況?那些研究人員和實驗者有沒有受到傷害?也許大家都把她忘了。也許她會被一直關在這裏,說不定很多年之後才會有人發現她的屍體。她是怎麽死的?餓死?渴死?自殺?她向四處張望,沒有窗戶,天花板、牆壁和門都是金屬的,在桌子上發現一瓶礦泉水,靠著它大概可以活個七八天。換氣扇不知道能運行多久,如果電力被破壞,也許幾個小時之後她就會窒息而死。這個金屬罐,還挺適合做棺材的,說不定能讓她的屍體成為一具完美的木乃伊。如果還抱著希望,如果懷著恐懼,這個地方是能把人逼瘋的!柳餘樂想起她聽到的那個求救信號,對方是用什麽東西在刮擦金屬呢?似乎隻有礦泉水瓶,這是唯一沒有被固定住的東西。柳餘樂拿起礦泉水瓶,用塑料硬蓋抵住金屬牆,使勁刮下去。

吱——刺耳尖利的一聲讓她縮了縮脖子,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接著刮。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門突然開了。柳餘樂吃驚地看著衝進來的人。

山風則更加吃驚地瞪著柳餘樂。“哈!”他獰笑著,用槍指向柳餘樂,“知道外麵死了多少人嗎?該為你的罪孽還債了!”

柳餘樂沒有躲。

“不許動!”她聽見另一個聲音在不遠處大喊:“把槍放下來!”

山風側頭看了一眼,丟下柳餘樂,飛快地跑開了。柳餘樂走到門口,看見兩個警察追著山風而去。

柳餘樂看著譚鐳,後者皺著眉頭打量著她:“他們把你關在這兒了?!”

那個金屬的刮擦聲還在響。

“你們怎麽找到這兒的?”柳餘樂指著那道門,“裏麵還有人。”

譚鐳沒有回答,他的下屬從萬俟南的手下那裏搜到了鑰匙,門被打開了,沈先難被攙扶著走出來,他全身都是令人作嘔的臭味,他的手裏死死抓著一個空了的礦泉水瓶,對著柳餘樂嘿嘿傻笑了兩聲。

柳餘樂嚇了一跳:“院長!”

23

從一個囚籠,到另一個囚籠。

柳餘樂打量著她的新牢籠,也是單人囚房,但比起金屬罐來,它要寒酸得多了。她看見自己的影子和鐵欄的影子一起映在牆上,鐵欄的影子像是和她連在一起似的。空氣很不好,穿堂風在走廊裏嗚嗚叫著,像是一隻隱形的怪獸獄卒。她知道自己不會在這裏待太久。依照她的法律常識,她所做的事都是被迫的,她可以堅持說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脅,這至少是一部分事實,而且有目擊者看見她被綁架。

法律不能審判她,她所恐懼的也不是法律。她在那個金屬罐裏的時候很安心,她不在乎誰來懲罰她,誰都可以,她不過是借別人的手來審判自己。可是現在,沒有人,隻有她自己。良心是一個永不休息的判官。死亡很容易,往牆上撞,咬開動脈,衣服可以做一根繩子,體位性窒息不難做到……可是自己結束生命是另一種背叛,每次她這麽想的時候,她的腸胃就像憎恨她似的**。想到柳斌就更不可能忍受,當他知道她是自殺,他會怎樣?他那麽辛苦地把她救活,養大,拚命尋找一切讓她活下去的方法,她死於自殺,和她死於謀殺或意外是不同的,那是背叛和辜負,是把柳斌的生活撕碎的牙齒,是柳斌的催命符。

她不能那樣對他,哪怕她辜負了全世界的人,她也不能那樣對他。所以,她隻能從這裏走出去,忍受良心的審判,忍受死者的審判,忍受還沒有死去的人的審判。

有腳步聲漸漸往囚室這邊來了。門開了,門又鎖上,一個人走進來,是譚鐳。

“從法律上來說,不能說你有罪。”

柳餘樂沒有說話,譚鐳的話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沒有人能做好所有的事。”譚鐳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做警察很多年了,我做了很多對的事,救過很多人,我是有功勞的,所有人都是這麽看的,但是我自己知道,有些事不是別人怎麽看我就能怎麽看的。我以前抓過一個毒販,當著他孩子的麵抓的,那個孩子隻有十二歲。”譚鐳又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道,“後來那孩子跳樓死了。我有一次抓一個劫匪,我把他逼到死角了,他逃進了一個廢樓,那棟樓第二天就要爆破了,誰都不知道裏麵還有人,是兩個流浪漢,他放了火,火很大……”

他沒有再說下去,柳餘樂開始哭泣。

“一個人犯了良心上的罪,也許有兩種選擇可以解脫,一種是帶著罪死掉,一種是帶著罪贖罪。”他說,“也許你做的事永遠都沒辦法被原諒,死也不能,贖罪也不能,但你可以做些什麽,總有人會因為你做的這些事而得到好處。對我來說,也許就救了一個人。對你來說,你活著,可以救很多人,多想想這個。”

24

柳餘樂走出警察局。現在已經是7月。陽光是刺眼的,地麵的溫度烤著腳,她仍然覺得冷。柳斌就站在門口,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說話,隻是走上來把一瓶香水塞給她。其實她在萬俟南的實驗室裏已經給自己配了不少,並不短缺。她跟在柳斌身後走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這不是她想象中的見麵場景,她以為他會給她一耳光,那樣最好,她怕他哭。沉默比尷尬好太多了。

柳餘樂看著街道上的人,蟲禍的影響力似乎沒那麽大了,人們還是上班下班,戀愛吃飯。隻是還有一部分人仍然戴著口罩,倒不一定是因為蟲禍,可能是害怕空氣汙染。柳餘樂看見一輛車朝相反的方向開去,她認得車牌,是趙一飛的。是為了她來的嗎?柳餘樂搖了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子裏甩出去。

“活著就好。”柳斌忽然說話了。四個字,像是聲明又像是歎息。

柳餘樂說:“嗯。”

現在醫院正在進行大規模的人事調整。誰都不知道容西醫院還有沒有明天,副院長林棟已經被捕,他招供出一個龐大的實驗基地被挖出來,醫院裏所有的保安及五分之一的職員均屬於此基地。山風是這個實驗基地的外勤,譚鐳還沒有抓到他,而前院長沈先難正是這個基地的創始人,一直從事非法的人體實驗和器官買賣。萬俟南曾經被綁架,是人體實驗的受害者之一,他跟幾個受害人聯手逃離那個地方之後,一直籌劃著報複,他在逃走時偷走了地下實驗室的一份研究報告,高價賣到了海外,成為他發家的第一桶金,他找人整容成沈先難的模樣,趁著後者在非洲進行學術研究時實施了調包計。董和也屬於這個實驗基地,而柳餘樂之所以被卷入這個旋渦,是因為董和早就想要脫離這個組織,尤其當後者知道他們竟然要對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下毒手的時候,這種忍受就到了極點,他找到了柳餘樂,他見識過柳餘樂的身手,約定她在那天中午見麵——因為那就是那幫人計劃對小餘數動手的時間。他本來打算在那天中午就“人間蒸發”,可惜沒能躲過那些早就對他起了疑心的眼睛,那場車禍不是自殺,更不是意外,而是他被人下了藥,製造車禍使燒焦的屍體無法讓警察找到線索罷了。之後柳餘樂也被監視起來,他們一度懷疑她是董和的秘密情人,在秘密搜查了柳餘樂的家及地下實驗室後,他們又懷疑她是萬俟南派到醫院的臥底,便設下圈套要殺她滅口。這時假的沈先難剛好從非洲返回,萬俟南讓前者下令終止所有針對柳餘樂的計劃。一來,可以還柳餘樂的人情,二來,也確實有用得上她的地方。宋梅雅是沈先難的秘密情人,假的沈先難回來之後,為了不被宋梅雅識破,便殺人滅口,真正的沈先難則被送進萬俟南的基地,被折磨致精神失常,醫生估計他要在精神病院度過下半輩子了……萬俟南的計劃很完美,他算計了所有的細節,以為什麽都可以掌控,但偏偏沒有算計到意外。

一次意外,就要了他的命。

柳餘樂歎了口氣,那樣聰明絕頂的一個人,也不過是如此下場。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是可以握在手心裏的呢?大約,也隻有當下了吧?

25

這是一個很大的實驗室,有三個實驗區,以前,它屬於萬俟南的秘密組織,現在,它是完全合法的,隻是仍然需要保密。除了儀器設備之外,該毀掉的都毀掉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萬俟南的屬下們早作鳥獸散,她不知道李曼和陸沙去了哪裏,也不知道小餘數去了哪裏,沒人能告訴她。

柳餘樂毫不奇怪在這裏看見了秦蘇、趙廷飛、唐睿,他們都是解毒組的專家,這一場蟲禍,解毒組算是立了不少功,雖然到目前為止還沒辦法解決魑騏在腦部寄生的問題,但至少可以控製住症狀,減少免疫係統對正常細胞的損傷,因此,死亡率也大幅度下降。

秦蘇等人見柳餘樂突然出現卻十分驚訝,尤其是當柳餘樂提供出控製病人精神狀態的特殊抗體時——柳餘樂知道他們一定猜到了些什麽,但柳餘樂不能承認更不能解釋,隻能含糊其詞——按照要求,她必須對大部分事情保密,而她自己,也已經成了整個秘密的一部分。

秦蘇與唐睿都是聰明人,他們不準備打破砂鍋問到底。趙廷飛卻十分麻煩,他一直認為柳餘樂的失蹤與趙一飛的突然釋放有著密切關係,因為以他對柳餘樂的了解,後者絕不是一個冷漠無情毫無責任感的女人。

“他們分手了。”趙廷飛把他哥哥的情況告訴給柳餘樂,“愛情就是愛情,安慰就是安慰。這個是沒辦法替代的。我知道他心裏始終有你。”

柳餘樂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她隻要說一句話,她就可以去抱住那個她一直想要抱住的身體,她就可以把頭放在他的肩膀上痛哭一場,他也會抱著她。

有那麽一刹那,她突然也有一種希望被點燃的高興,但是它瞬間就熄滅了,她知道,那不過是她的一塊鴉片。何必讓他知道呢?如果讓他知道,她是為了他才落入圈套,而那些魑騏,那些死去的人,多多少少都與他有關,趙一飛也會背負著罪孽吧?何必多一個人來承受這種罪孽呢?更何況,如果沒有她,他將完完全全是無辜的。她給不了他要的東西,平靜、幸福、正常的人生,既然給不了,又何必讓他知道真相呢?

“你說得對,愛情就是愛情,這是沒有替代品的。”柳餘樂對趙廷飛說,“我不愛他。”

26

展爍仍然是實驗室的一部分,但是除了柳餘樂和兩個核心領導之外,沒有人知道他是誰。她不能叫他展爍,人們叫他4號。她也跟著別人叫他4號。每次叫他4號的時候,她就想起夏卡。他也許是唯一一個被魑騏寄生卻仍安然無恙的人類。展爍在解毒組的治療下,也開始慢慢恢複,但是他身上的變異卻也逐漸出現,和夏卡的變化一樣,也是四肢生長白毛,12號染色體基因突變。

他的容貌基本上毀了,毒素毀掉了他的皮膚,麵部神經受損嚴重,下肢癱瘓,隻有頭頸部和雙手勉強能運動。他常常會不自覺地抽搐,看起來更加猙獰,他從沒有提出過要鏡子。柳餘樂去看過他幾次,他從沒跟她說過話。隻有一次他叫住她。

“你覺得像我這樣,是活著好,還是死了好?”他問她。她知道不能說實話,任何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不能說實話,但謊話安慰不了人,尤其是像展爍這樣的聰明人。

“奇跡,隻有活著的人才有機會碰到,”她說,“我記得你是相信奇跡的人。”

“可是我已經不想要奇跡了,”展爍古怪地笑了一下,“我說過,我去那裏,是想要改變命運,但不是改變我的命運。是一個我愛著的人,她得了很嚴重的病,沒人救得了她,可我不能失去她,然後我遇到了萬俟南。”

“她現在呢?”

“也許死了吧。”展爍很平靜地說,“你相信嗎?我不難過。我覺得那樣死去沒什麽不好。她會死得很有尊嚴。”

柳餘樂頓時意識到什麽,她看見展爍的右手裏似乎握著什麽,但是他沒有把它藏得太好,柳餘樂大致能判斷出那是一個手術刀片。展爍很緊張,生怕柳餘樂發現這一點,他試圖吸引柳餘樂的注意力:“萬俟南給你講過那個故事沒有?那個隱士用魑騏救了姑娘,又跟她結婚的故事。”

柳餘樂愣了愣:“他們結婚了?”

“啊,他沒講完,”展爍笑了笑,說,“他總是喜歡留一半。是的,那個女孩和那個隱士結婚了,他們還有了一個孩子,但是那個孩子後來失蹤了,女孩也自殺了,隱士把他養的所有的魑騏都封了起來——就是我們去的那個地方。不然你認為我們怎麽找到那裏的。”

原來故事是有結尾的。柳餘樂想,還不如不知道這樣的結尾。

“我們都喜歡前半部分。”展爍說,“其實結局早就定了,可我們不信,以為自己一定會有更多的奇跡,要是早一點看清楚,就根本不會去找什麽魑騏,有些事情就根本不會發生。”

柳餘樂歎了口氣,極有可能那孩子的失蹤和女孩的死都與魑騏有關,也許她是瘋了,也許……她打了個寒戰。不管怎樣,總是有個令人絕望的理由,否則那隱士也不會費勁心思要把魑騏給封印起來,那可能是他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我也想死得有尊嚴。”展爍知道柳餘樂已經發現他的秘密了,他用乞求的眼神看著後者,“我現在還有理智,還能思考,可是,有時候我會感覺到它,有時候我會控製不住自己,它像是有很多的計劃,我覺得它可能會把我變成另外一種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麽,我不想變,我希望死的時候自己還是個人,這樣我才能去見她,我怕嚇著她。如果我死了,把它取出來,我不想帶著它走。”他的眼神迷惘起來,好像又有些神誌不清。

“我看見她了,她還是那麽好看。她會不會嫌我難看?”

柳餘樂沒有說話,她默默走出病房,沒有告訴任何人。

27

柳餘樂走進萬俟南的書房,現在裏麵一本書都沒有了,堆滿了雜物。她在雜物堆裏坐下來。她看著自己的腳,它不太好看,皮膚不細膩,指甲從沒有護理過,一雙粗糙的腳,走過很多路,看起來和這裏的雜物們倒一點不違和。她拿出鏡子看自己的臉。一張年輕的、枯萎的臉,和李曼有些像。趙一飛很快就會忘了她的,誰會被冷漠留住呢?他的身邊會圍著笑臉、崇拜和溫情,他很快就會忘了她的。可是她也想成為一個能被人到死都惦記著的愛人。

她看見自己的頭頂有一根白頭發,她把它拔下來,其實隻白了一半,還有一半是黑色的。可是有什麽區別嗎?柳餘樂看著那根白頭發發呆。這樣的生命,它的意義在哪裏?

夏卡的頭發白了,展爍的頭發也白了,但他們並不是因為衰老。可為什麽是白色的頭發。魑騏是白色的。柳餘樂的腦子裏閃過一隻隻小白鼠,它們也是白色的。她跳起來,一個念頭在她的腦子裏閃過去,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抓住它了,但是它又不見了,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柳餘樂很確定那是一個關鍵,白色是一個關鍵。

魑騏為什麽是白色的?顏色對於生物來講,從來不是裝飾品。豔麗的顏色通常是為了**。變色龍的顏色是為了偽裝,毒蛇的顏色是為了威懾。植物是綠色的,裏麵有葉綠素。隱士的眼睛是藍色的,頭發是黃色的。頭人的眼睛也是藍色的。

那個地方!柳餘樂往實驗室奔跑。

“你去哪兒了?”秦蘇正在發怒,“不聲不響去了三個小時!不要以為你有什麽特權,我隨時可以讓你走人!”

柳餘樂不想解釋:“我要測一下4號的酪氨酸酶和酪氨酸酶抗體水平。”

秦蘇沒有說話。

唐睿幽幽地說:“4號死了。”

28

“是黑色素。”柳餘樂在白板上寫下酪氨酸酶幾個字,從醫院病人的最新檢驗報告上可以得知,幾乎所有人的酪氨酸酶都低於正常水平,“用來做實驗的小白鼠有白化病,不能產生足夠的黑色素,所以魑騏在它們的體內沒有造成傷害,而灰鼠則會出現和人類一樣的症狀。魑騏在人體裏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控製黑色素的生成,最開始免疫係統對人體進行的攻擊,是一個測試,它要找出什麽東西與黑色素的生成有關,而且它要生存,必須先清除體內的黑色素。它先大開殺戒,之後有一段時間,就是排異反應最強烈的時候,它們是被黑色素殺死的,在經過淘汰賽後,挺過來的這一部分魑騏控製了免疫係統,把目標集中在與黑色素生成有關的物質上,苯丙氨酸羥化酶,酪氨酸酶,黑色素細胞,所以,魑騏的天敵就是黑色素。”

柳餘樂知道僅憑這些很難令人信服,但她無法說出她所有的理論依據:黃金蟒本身就是蛇的白化病變種,夏卡和展爍都出現了毛發色素改變,還有,那個神秘的隱士,淡黃色的頭發,藍色的眼睛——最開始她以為他可能不是中國人,但是她忽略了一件事,白化病病人也會出現同樣的症狀,而那個村子的頭人,甚至那個女孩也都很可能就是白化病病人,所以魑騏對他們沒有發生致命的影響,反而可以被用來救命。可是到底還是有影響的,她想起展爍的話,那個失蹤的孩子……

會議室裏很安靜。大部分人的臉上都帶著聽天方夜譚的神情。

“這個太荒謬了,”有人嚷起來,“那是蟲子,你把它說成軍事家了。”很多人笑了。

“有一種植物叫豬籠草,”唐睿冷冷地說道,“它能發出一種特別誘人的味道,引誘小蟲自動撲到它的碗裏去,人家吃個飯,連手都不用動。”

趙廷飛哈哈幹笑了兩聲,接著說:“美國東部有一種樹,叫蘇醒樹,土壤沒水的時候,它會自己把根從土裏拔出來,縮成一個球,等到被風刮到有水的地方,它又把根伸直了,紮進土裏去……”

“扯那些沒用的幹嗎?”秦蘇氣呼呼地打斷趙廷飛,“理論是用來幹嗎的?理論是用來實踐的,不是給你們耍嘴皮子用的!做事!”

蟲體掙紮了一下,從腦幹處脫落開來。秦蘇把它夾出來,放在托盤裏。它死了。大家沉默了好一會兒,看著蟲子的屍體和展爍的屍體。人們會想,如果他能多等上幾個小時,就能看見奇跡了。柳餘樂搖搖頭,展爍放棄生命不完全是因為絕望,更重要的是因為他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掛念的人了。

“你現在幹淨了。”柳餘樂對展爍說。

29

又看見陽光了。柳餘樂走出大門,在門口站了差不多10分鍾。

正午,灼熱,紫外線,黑色素。總是這樣,你以為最不起眼的東西,那些微小的東西,在改變著命運。

人們把眼光投向宇宙、大海,自以為可以掌控這個世界,掌控自身,以為可以把什麽都抓在手裏。但事實上,人類靠的始終是運氣,手裏永遠是空的。

“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不知道為什麽,最近她每一次走到陽光下,都覺得是久別重逢,她走向停車場,打開車門,一支槍口對準她,她震驚地看著對方,竟然是夏卡!

她隻能老實坐進去:“很高興你還活著。”

這不是討好,她是真的有點高興,夏卡的頭發仍然是白的,但手臂和腿上的白毛被剃掉了,他看上去勉強算是個正常人。

“我看新聞了,”夏卡說,“你們找到方法了。”

蟲禍基本上已經銷聲匿跡了,寄生的魑騏都消滅得差不多了——除了那些隱瞞病情、諱疾忌醫的家夥,這種傻瓜總是有的,不過,魑騏已經不再是一個不可戰勝的敵人了,它並不比一隻蜱蟲更危險,也不比大腸杆菌更難對付。艾滋病、癌症、心髒病仍然是殺死人類的主要凶手。

“你必須幫我,我不想活得像個鬼。”夏卡說,“這是你欠我的。”

柳餘樂隻能同情地看著他:“你和他們不一樣,我沒有能力治療癌症。”

魑騏控製著夏卡的免疫係統,也控製著腫瘤,可以說它現在是唯一能夠保證夏卡活命的東西。

“如果你要活,就必須付出代價。”柳餘樂說,“你知道的,有很多人像你一樣賭了這一局,可是他們沒熬過去,據我所知,你是唯一一個贏了賭局的人。”

夏卡苦笑:“你這麽說,我心裏好像舒服一點。”

“我可以幫你做手術,殺死它,隻要打一針就行了。”柳餘樂說,“你可以死得像別人一樣。”

夏卡吃驚地看著她,沒有人會在槍口下這樣說話:“你是個怪人。謝謝你的建議,不過不用了。”

柳餘樂知道他一定會選擇活,他和展爍不一樣,不管在這個世界上有沒有他在意的東西,他都一定會選擇活。

夏卡忽然說道:“我常常夢見自己在森林裏,活得像個野人一樣,前天我在樹林裏逮了隻兔子,烤來吃了,說實話,這沒什麽不好。隻不過醒過來之後,有些認識的人,以前的一些事,怎麽都想不起來了。這個讓我有些怕。”

她心裏忽然有個念頭:也許他可以成為一個新的種族。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種人,他們都有自己的秘密,這個世界不隻是屬於人類的,也不隻是屬於一種人的,你不需要和別人一樣,也不需要為了得到認同變得和別人一樣,誰都有權利好好活著,大家都是平等的,你不需要為別人的狹隘受苦。”

夏卡認真地看著柳餘樂,他把槍收起來:“共勉。”

他拉開車門,一邊往外走一邊說:“其實我根本不喜歡和人打交道。我在後備箱裏給你留了件東西。再見。哦,不對,不會再見了。”

夏卡急匆匆地離開了停車場,走進人群裏。等到完全看不見他了,柳餘樂才從車裏走出來,她打開後備箱,那是一個嬰兒的搖籃。

小餘數睜開眼,看見她,嗬嗬笑起來。

30

靳慧看了小餘數一眼,便把頭別開了,小餘數在大哭,他怎麽都不肯讓靳慧抱。柳餘樂隻得把小餘數抱回自己懷裏,譚鐳在旁邊無奈地聳了聳肩膀,他隻能負責幫助小餘數找到生母,但不能幫助他接受生母。

靳慧的眼裏有恐懼,也有愧疚,當然更多的是悲傷,她瘦得很厲害,土色的臉,完全看不出以前是一個漂亮女人。

“最開始,是我恨他,也恨他的孩子。”靳慧用枕頭捂住臉,柳餘樂隻能聽到她的聲音從枕頭下擠出來,“他父親是個瘋子,我隻是想要過正常的日子。”

柳餘樂看見她胳膊上的針眼,密密麻麻,令人發怵,毒品已經徹底摧毀了這個女人的身體和靈魂,她大概最多隻能再活一個月。

“我不能想到他,一想到他我就痛,一看見他的孩子我也會痛,你不知道我經曆過什麽。我不想活在地下,我想見陽光,我需要有人記得我的生日,跟我說早安、晚安、我愛你,我覺得自己的要求一點都不過分,可是我連這點希望都看不見,所以我對自己說,你就是應該走的,你為什麽要過這樣的日子?”於是她把小餘數留在醫院裏,跟著新男友離開了,她以為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她給了自己這個機會。

柳餘樂不知道她為什麽仍然把生活過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也許毒品不隻是麻醉劑,也是她潛意識在懲罰自己。

“帶他走吧,”她說,“別讓他看見我,別讓他知道我是誰,別讓他知道我是怎麽死的。”

譚鐳說:“至少對他說句話吧。不然以後沒機會了。”

女人沉默了一會兒,把臉從枕頭裏露出來,她把眼淚擦幹淨,望著柳餘樂懷裏的繈褓說:

“我愛你。”

31

柳餘樂匆匆忙忙往家裏趕。她突然覺得自己有很多話要跟柳斌說。這些年來,她欠了他好多句“謝謝”和“我愛你”。她以為這樣沒什麽不好。中國親人不說親密的話語,覺得大家都該懂,懂了就不必說,說了難為情,說了反而虛偽,說出來的不可靠。於是大家都不說,大家都在等。柳斌也是這樣,他從來不說,即便要說也會選一個最不親熱的方式。她也跟著他學。可這個世界變化很快,它常常不給人機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