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萬俟南想了想:“有道理。但它為什麽要寄生在人體裏,而不是水裏呢?”

柳餘樂摸了摸自己左邊的口袋,裏麵有一支取樣器,裝著她配置的毒藥,一種蛇與蜘蛛毒素製作的迷藥,隻要不超過安全劑量,不會致命,在她第一次去鷹潭村之前,柳斌為她製造的麻醉針就是這個配方。她的簪子被拿走了,但實驗室裏有取樣器,和注射針很相似。最近已經不再有人監視她了。

“水在冬天會結冰,溫度會影響它的行動速度,人體內的溫度可能很適合。”

萬俟南已經開始在翻查另一本書,柳餘樂認出是那本彝文書:“等等,我記得這本上麵有說,那個隱士住的林子裏有個溫泉……”

“在哪兒?”柳餘樂揭開頭發,走到分神的萬俟南身邊,迅速拿起取樣器紮進後者的肘彎,她俯下身子,擋住了這個動作,以避免屋裏有監控器拍到這個畫麵。萬俟南沒有預料到這個偷襲,他愣了愣,把柳餘樂一把推開,幸好麻醉劑立刻起了作用,萬俟南扶住桌子支撐身體,柳餘樂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

“你不要亂動,等我做完事情,會給你解藥的。”她把耳朵湊到萬俟南的嘴邊,假裝聽到了什麽似的點點頭。這個動作同樣是做給不知道是否存在的攝像頭看的,她必須考慮到每一個危險。接下來的計劃是打電話,一直在書房等待警察的到來,萬俟南是她的人質,能夠拖多久,就是多久。她拿起電話,撥出號碼。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不存在。”聽到語音提示,柳餘樂怔住了。書房的門被撞開了,幾個人衝進來,柳餘樂立刻轉身,準備將取樣器抵在萬俟南的脖子上,但是萬俟南閃開了,並一腳踢在了她的胸口上。

“你做了件蠢事!”萬俟南冷冷地說。

15

柳餘樂被綁在實驗**,陸沙正在準備魑騏,他臉上的表情很興奮。

“她的血是不同的。基因突變,”他說,“可能會產生不一樣的抗體。”

萬俟南俯視著柳餘樂:“那個電話,從來都是打不出去的。你為什麽要辜負我的信任,我本來很看重你,我這個人最憎恨的就是背叛和出賣!”

柳餘樂已經想通電話的事了,那根本就是一個誘餌,用來測試忠誠度的,如果有人碰了那個電話,那麽這個人就是叛徒。但是她想不通為什麽萬俟南沒有被麻醉,她明明把溶液都注射進去了,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的抗藥性遠遠高於正常人。

“可是你在做比背叛和出賣要可惡得多的事!”柳餘樂發著抖,因為看見陸沙的笑容,“你沒有想過他們是人嗎?他們是和你一樣的人,他們不是小白鼠,你不能這樣對待他們!你這是反人類!”

“我在救人!”萬俟南捏著拳頭,臉上的肌肉抖動著,再次強調,“我在救人!我可以救很多人,犧牲是難免的,沒有我他們一樣會死,你為什麽還不懂?!”

“你為什麽不拿自己做實驗?”柳餘樂決心捅破麵具,“你為什麽不犧牲自己?”

萬俟南的臉上僵了僵,但沒有出現羞愧的神色,他的眼神裏是猙獰的仇恨:“如果可以的話,我會的,但是我的身體已經……”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完,而是喃喃自語了一句:“為了救人,我已經把深仇大恨都放下了。”

柳餘樂卻憑借直覺意識到了一件事,他那異常的抗藥性,並不是天生的。他很可能也曾經是人體實驗的受害者。山風那幫人,似乎是會進行人體實驗的,而萬俟南,和他們明顯是敵人。

“不要說你救過我兒子,我在恩將仇報。我救過你,不止一次救過你!要不是我,你在塔子山公園就已經死了!”萬俟南說道,“你記住,我不欠你什麽!”

“可以開始了嗎?”陸沙在催促。萬俟南點點頭。

“恭喜你,”柳餘樂冷冷地說,“你終於和他們一樣了。”

萬俟南死死瞪著柳餘樂,像是被人刺了一刀,柳餘樂是那個拿刀者。

“出去!”他對陸沙吼,“都出去!”

陸沙很不甘心地出去了。萬俟南走到窗前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從那個窗戶往外看,隻能看到一堵牆,黑色的牆,連陽光也沒有。最後萬俟南也離開了,實驗室裏隻剩下柳餘樂一個人,她還被綁著。柳餘樂開始痛哭,她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樣痛哭過。

16

譚鐳走進南林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的大樓,雖然他也聽過類似的傳奇故事,但親眼看見如此程度的富麗奢華,還是頗有些震驚。

不過短短五年時間,萬俟南就從一個一文不名的窮小子一下子成為這家大公司的老板,有些人奮鬥五十年也未必有能力掙得他所有財富中的一個零頭。

他在接待室等了半個鍾頭,才被領入萬俟南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很有暴發戶的氣派,看得出來主人對物質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憤怒,他把這種憤怒發泄在品位上,最好的、最貴的,都要成為他的奴隸,古董架上放著的既有雍正粉彩碗,也有非洲的木雕麵具,玉雕佛像,還有用鐵絲繞來繞去繞出來的古怪人形,讓人看不出一種固定的口味和偏好,倒像個雜貨鋪。譚鐳在紅木大班台前的客椅上坐下,萬俟南比照片上要瘦一些,五官輪廓也更突出一些,鼻梁很高,像西方人,那雙黑眼睛流露出來的是東方式的城府和精明。

“她是來找過我,”萬俟南看了一眼譚鐳遞過來的照片,就把它隨意扔到一邊,“她想太多了,五年沒有見過麵,她還以為一切跟以前一樣,這怎麽可能呢?再說了,她這五年又沒有等我,據我所知,她至少交過兩個男友。”

一位身材姣好、容貌出色的年輕女職員走進來,將一杯熱茶放在譚鐳的麵前:“先生,請用茶。”

“後來呢?”譚鐳問。

“後來?”萬俟南大笑了起來,“她走了唄,我身邊不多她這一個,也不少她這一個,她自己有腦袋有腿,想走就走唄。”

那笑容讓譚鐳感到一陣厭惡,他已經不想再問任何問題了。

17

柳餘樂睜大眼睛,眼前依舊一片黑暗。她仍然被綁在實驗台上,她仍然是一個等待宣判的對象。

萬俟南離開時關了燈。黑暗有一種催眠的作用,它加速她的疲倦,她需要非常努力才能讓自己的意識保持清醒。她不想失去清醒,她很怕有些事情會在她失去意識的時候發生。現在唯一可以保護她的就是她的智慧,盡管它不可能總是有效。萬俟南有一個弱點,但她可能隻能利用那個弱點一次。不管怎樣,隻要有一線希望,她就必須堅持到最後。她很可能失敗,就像她嚐試過的求援一樣,但是這種堅持本身就是意義。

她試著掙脫身上的繩索,但這是徒勞的,它們被編入了金屬絲。除了疲倦之外,更難受的是饑餓。腸胃在沒有得到食物的時候就開始吞噬身體本身的力量,柳餘樂覺得自己的腹部像是突然被鑿出了一個洞,它有黑洞的氣質,恨不得把她整個都吃下去。手腳像是有微弱的電流通過,發麻、無力、酸軟、肌肉在顫抖,好像被什麽嚇壞了。空氣裏彌漫著實驗室特殊的味道:稀鹽酸、氯化鈉、玻璃瓶、蒸餾水機、操作台、原子筆……她的嗅覺變得異常靈敏,簡直能靠鼻子看見一切。她的身體卻因此而更加恐懼。柳餘樂知道是她現在的姿態讓她如此脆弱,這是她最害怕的姿勢——像一隻兔子一樣被綁在實驗台上。

“遲早什麽都要失去的。”柳餘樂聽見有個聲音在黑暗裏說。她認出這個聲音是她父親的聲音,所以她知道這一定是個幻覺。

柳斌常常說,遲早什麽都要失去的。

這句話聽起來很讓人沮喪,但它擁有一種奇怪的力量。是的,遲早什麽都要失去的,沒有什麽能夠永久地屬於誰,或是被誰所擁有,不管是她那少得可憐的平靜生活,還是別人擁有的全部幸福,或者財富、權力、青春、生命,大家都一樣,沒有誰例外。這是一個真相,真相往往不好看、不好聽,有時候還很殘忍,但它有著謊言無法傳達的力量,謊言是人類的謊言,真相是自然的真相,你不能勝過比你強大得多的力量,而當你認同一個真相的時候,你就可以從裏麵獲得力量。柳餘樂突然覺得一陣輕鬆。她對自己說:沒事了,遲早一切都會失去的。

你的肉體會消失,你的意識會消失,你的痛苦也會消失,不會有無窮無盡的痛苦。可是饑餓還是在那裏,它凶神惡煞,一點沒有要結束的意思。柳餘樂努力分神,讓自己思考一些實驗上的東西。這樣做有一點點效果,但是饑餓不斷地打擾她,而且在想到“一切都會失去”這個概念的時候,她覺得她所做過的那些實驗也一點意義都沒有了。

“你感謝過嗎?”她聽到黑暗裏又冒出一個聲音,這個聲音像是她自己的,從頭腦裏跳出來的,所以她覺得這肯定還是一個幻覺。

“感謝什麽?”她問。

“感謝你曾經得到過的一切,”那個聲音回答,“感謝你得到的機會。有些人還沒生出來就死去了。”

柳餘樂的腦子裏閃過一些畫麵:一些躺在手術台上的女人身體,一些沒有成型的胎兒,一些樹樁,一些扔在垃圾桶裏的紅玫瑰……一塊麵包,一隻雞腿,她坐在值班室裏吃著盒飯,飯是冷的,紅燒肉也是冷的,茶是熱的……饑渴又開始折騰她,她隻能想到食物和死亡。她沒辦法計算時間,時間過得很慢,她不知道她一個人在這裏多久了,是一個晚上,還是一整天?

有一陣子她隻想喝水,她知道她的身體非常需要水,勝過需要食物。她想起魑騏,它飛快地爬向水盆,把自己泡在裏麵。它隻是一隻想盡辦法活下去的生物。在某種意義上,它和她並沒有不同,它很強大,很可能比她更適合這個世界。她殺死了很多生物,它們很危險,但是對它們來說,她更危險。

門開了。萬俟南走進來。

“交出來。”他對她說。

“水。”她聽不清楚萬俟南在說什麽,但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交出來。”萬俟南說,“我知道你已經找到辦法了。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我們可以做一筆交易。”

“水。”

兩個男子解開她身上的繩索,給她水杯。她不顧形象地喝著。水進入她的身體,她第一次徹底地感覺到它的滋養,它在滋養她的喉嚨,她的食道,她的內髒,她的血液,她的生命。

“謝謝。”她說。

萬俟南皺了皺眉頭:“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柳餘樂感到自己能正常思考了。萬俟南的話有些沒來頭,他要她交什麽?她並沒有拿走什麽。

“是我說的。對不起。”李曼走進來,她麵無表情地看著柳餘樂,但是卻用眼神迅速地傳遞了一個信息,“4號醒了,但是他的精神症狀很嚴重。既然你找到辦法可以控製症狀,就不應該隱瞞,別把這當作實驗,當作救人好了。”

柳餘樂很詫異,李曼在說一件並不存在的事,她從沒有找到控製病人精神症狀的辦法,她在陷害她嗎?不對,這個時候她如果真的掌握了這種方法,對她是有利的,萬俟南自己也說,他願意為此而做一個交易,李曼是想要給她找一個活下去的機會,但是她怎麽能給出一個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東西?然而李曼的眼裏卻有一種自信的神采,她向柳餘樂點點頭,要後者安心,柳餘樂忽然明白過來,她曾經給過李曼那條得過瘋蛇病的蛇的體液做檢測,應該是李曼自己找到了方法!

“我沒有十足的把握。”柳餘樂心裏湧起的東西讓她想哭,是感激,也是希望,但同時她又不得不拒絕,“對不起,我還是不能拿人做這個實驗。”

“他是誌願者。”李曼提醒柳餘樂,“當初他在神誌清醒的情況下同意實驗,如果他現在有一秒鍾清醒,也會同意實驗。所以,我想,並不違反你的底線。”

“可以檢測到,4號中腦邊緣區和紋狀體D3R密度升高程度顯著,這應該就是認知功能發生障礙的緣故。這是化驗報告。”

李曼麵無表情地一邊說,一邊把一疊資料交給柳餘樂,柳餘樂摸到在資料裏夾著一個很小的瓶子,她不動聲色,裝作拿紙巾擦汗,把它揣進了衣服口袋,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動作,因為沒有人想到李曼會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拱手讓人。

“直接注射。”李曼找了個機會小聲說。

夏卡躺在病**,在注射了強效鎮靜劑之後,他終於安靜下來了。他瘋狂起來的時候完全像一隻野獸,他的身體也似乎正在朝著野獸的方向發展:胡須和體毛都異常增多,四肢上的毛在短短幾天時間裏就增長到了三公分,這些毛發並不是黑色的,而是呈灰白色,事實上,夏卡的頭發也有灰白化的跡象。檢測表明毛囊中的Lhx2基因十分活躍,這種基因與頭發的形成有關,而與發色有關的12號染色體長臂發現了基因突變。

他的腦瘤仍然像一粒花生米那麽大,沒有減小也沒有增大,但它沒有死,癌細胞仍在複製,他的肺部已經有了一個轉移的腫瘤,魑騏分泌的東西可以促使免疫係統產生一種吞噬癌細胞的細胞,它也抑製著肺部的腫瘤。目前夏卡的免疫係統功能非常強大,比一般人都要強大,這聽上去令人振奮,但事實上,夏卡的整個免疫係統都受到了魑騏的控製,依賴於一種由魑騏分泌的特殊的酶才能發生作用。這種酶被命名為CQ壹號,換句話說,沒有CQ壹號,沒有魑騏,夏卡的免疫係統就不存在,所以,魑騏已經成為夏卡身體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離開它,他就會死。但他體內也同時存在著一種特殊的抗體,這種抗體可以對抗魑騏在他身體裏造成的其他損害,這有點像兩個國家在長期戰亂後簽訂了一個和平協議,共同統治同一個區域,這是一種微妙的平衡,任何一方力量的撤離都會導致新的混亂,甚至死亡。

她第一眼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意誌堅強的人,隻有這樣的人才能夠做獵人。他不是完全盲目進入這個賭局的,他知道自己的力量,現在他挺過來了。

實驗室裏唯一的一個。

當初誰也沒有對他寄予希望,但是對他來說這不重要。魑騏也活著,它停留在他的大腦裏,瘋狂和毛發外觀改變是唯一的後遺症,但是它們本身並不會威脅生命。柳餘樂把李曼交給她的溶液注射進夏卡的靜脈。魑騏釋放出的蛋白質與蛇的神經細胞結合成一種新型抗原,而蛇的免疫係統則產生了一種對應的抗體,李曼提取出了抗體,進行處理之後秘密在灰鼠身上做了測試,灰鼠的精神症狀得到了極大的改善。灰鼠是哺乳動物,但它和人類是完全不同的兩個物種。柳餘樂和李曼對這種抗體是否能在人身上起效都沒有絕對的把握,但現在她已經沒有選擇。

“但願你能再挺過來。”

萬俟南站在旁邊看著她做這一切。柳餘樂直起身子,發現萬俟南的眼神裏有一種強烈的厭惡,他死死地盯著夏卡,好像是在強迫自己適應這種厭惡。她明白萬俟南的顧慮是什麽。夏卡活了,從理論上說他的母親也有救了,但是發生在夏卡身上的變化很有可能也會發生在他母親身上。如果隻是一個寄生的魑騏,這並沒有什麽,人類體內有很多寄生物,和魑騏一樣,共同創造著人體內環境的平衡,比如乳酸杆菌、大腸杆菌,隻要認同魑騏和它們一樣,這不難接受。但是這些毛發,還有沒有顯現出來的變化,柳餘樂打了個寒戰,是的,夏卡已經不再像是夏卡了,或者應該說,夏卡已經不再是夏卡了。

萬俟南穿上防護服,走進無菌病房,他的母親在沉睡,一天中的大多數時候,她都在睡覺,盡管消瘦衰老得厲害,但是她的五官仍舊美麗。

隻要她在那裏,呼吸著,生命檢測儀上的光點在跳動著,他就覺得一切都還可以忍受。

這樣的日子已經有七年了。七年前,醫生就給她下了死亡判決書,七年後,她仍然活著。奇跡是可以被創造出來的,他和她一起創造了奇跡。既然如此,奇跡是應該繼續的。他想起很久以前,他們曾一起在公園裏,他們坐在旋轉木馬上,他騎著一匹紅色的,她騎著一匹藍色的,那一年他十歲,她也還很年輕,兩個人都在大笑著,像兩個同齡的孩子。好時光會回來的。他站在床邊靜靜地看著她,她像是感應到了這一點,睜開了眼睛。

“你來了?”

萬俟南點點頭:“我來了。”

“又有好消息了嗎?”

萬俟南笑笑:“你猜呢?”

她也笑:“你總是會帶來好消息的。”

萬俟南說:“是啊,是個很好的消息,有個人,他得了和你一樣的病,但是現在他完全康複了,他的身體裏有一種抗體,可以注射進你的身體,你也會產生一樣的抗體,我聯絡到他了,他已經答應了。”

“是嗎?真為他感到高興。真想見一見他。”

萬俟南說:“很快會見到的。”

“真可惜,抗體是可以用別人的,但是命運不能用別人的。你不能把他的命運也加在我的身上。”

萬俟南很震驚地看著他的母親:“你聽誰說了什麽嗎?”

“誰會跟我說什麽嗎?他們都隻會說,你會好的,就快好了。我每天都聽著這些話,你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麽嗎?”

萬俟南有些害怕:“媽,你不要胡思亂想了。”

“我在想,這些話是鴉片呢!聽的時候會得到安慰,可是誰會真的需要鴉片呢?誰又能真的靠鴉片活下去呢?”

“這不是鴉片!這個人他是真的能救你,我沒有騙你,他能救你!他能救你!”

“過來。把你的頭罩取下來,讓我摸摸你。”

萬俟南搖搖頭:“不行,現在不行,很快就可以了,我保證。”

她歎了口氣:“把你的兒子抱過來,我想看看他,這總可以吧?”

萬俟南猶豫了一下,讓人把小餘數抱了進來,孩子的身上穿著一件臨時製作的防護服,萬俟南抱著他,俯下身,讓他的母親看到小餘數的臉。

小餘數不太舒服,他開始哭鬧,萬俟南很焦慮,他哄不住。他的母親也不滿意,因為無法摸到孩子的臉,她隔著防護服摸了摸小餘數的胳膊。

“將來他會長得像你。”她說。

萬俟南點點頭:“是啊。”

“所以,生命在延續。”

萬俟南直起身子:“你該休息了,好好養養元氣,過幾天還要做手術呢。”

“不。”

萬俟南震驚地聽著母親嘴裏說出的這一個字,他不敢相信,說不出話來。

“你從來沒問過我,你還想活著嗎?”

萬俟南仍然不說話,他等著母親的情緒過去,很多重病病人都會有莫名其妙的絕望的情緒、莫名其妙的念頭,但是他的母親看上去非常平靜,也不傷感。

“我知道我的身體,時間已經到了。它很疲倦,它很痛苦,它想休息。我的精神也是。”

“別放棄,你想一想,”萬俟南舉著小餘數,“我們在公園裏,我們三個,一起坐旋轉木馬,會有多開心!”

“我很喜歡你描述的那個未來,它是一個很大的**,可是,我知道我最需要的不是那個,是結束,而不是重新開始,我的生命需要結束。人從出生開始,就在走向死亡,這是你必須接受的事情,放手是我們必須學會的事情,這是我剛剛想明白的道理。之前我一直緊緊抓著不放手,是因為我舍不得你,你也舍不得我,就是因為這樣,我成了你的鴉片,你成了我的鴉片,可我們不能靠鴉片活下去,這是不對的。”

“別在這個時候,求你!”萬俟南的背一下子佝僂了,“我們馬上就要成功了!”

“你必須戒掉鴉片,我也必須戒掉鴉片。我們不能選擇出生,但是可以選擇死亡,我希望你能給我這個自由,你不能強迫一個必須走的人留下來,你如果強行讓它繼續,它會很痛苦,將來活下來的那也不再是我。因為那並不是我真實的意誌。”

“有人對你說了什麽嗎?”萬俟南憤怒地大叫起來。

“他來得剛剛好,不早也不晚。”她看著小餘數,“我一直在等他,我跟你說的這些道理,要等你是父親了你才會明白,你看著他,就會知道,生命在延續,它不需要通過一具已經精疲力盡的身體繼續。我對你的愛也不需要,它一直都在,過去、現在、未來,離開的,隻是一個形體,而不是愛。”

“可是我想看見你!”萬俟南哭起來,“我必須看見你!我不許你走!”

“不要孩子氣,”她無奈地笑著,“來,像個大人一樣,問我,你想要活著嗎?”

萬俟南賭氣地走出病房,把小餘數塞給向他走來的第一個人。

“是誰?!誰跟她說了什麽?!”

大家都莫名其妙地看著他,沉默著。沉默讓萬俟南更加憤怒,他把自己一個人關在監控室,調出監控錄像,一遍又一遍地看著。沒有人跟他的母親說過話。他看見她醒來,睡去,呻吟,掙紮,她摸著床邊,摸著冰冷的儀器,針不斷地紮進她的靜脈,冰涼的**流進去,她看著空****的房間發呆,她痛苦而絕望的神情在屏幕上被放大。他從來沒有真正看到過這些痛苦,他一直逃避看到這些痛苦,而她也不讓他看見。萬俟南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哭泣。他哭了差不多有四五個小時,又一動不動地躺了四五個小時。最後他爬起來,走進病房。他的母親仍然醒著,她的眼神在笑,萬俟南知道她一直在等著他,並且確定能夠等到。

“你願意繼續活下去嗎?”

“不。”她回答。

萬俟南脫掉防護服,抱住母親,將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

18

“他是個很孝順的孩子,他父親去得早,母親的身體一直都不太好,都是他在照顧,七八歲起就又會做飯又會洗衣服,後來隻要有空就到處給人打點零工賺錢貼補家裏,我們也都沒事找點事來給他做,再給他點錢做報酬,這孩子倔著呢,白給的話打死都不要。他考上醫學院的時候,大家都說這下他們家算是有救了,怎麽都沒想到會出那種事啊……”

萬俟南家的老鄰居對萬俟南的印象都十分好,但他們口中那個溫和謹慎、勤快好學的萬俟南跟譚鐳所見到的萬俟南完全就是兩個人——當然,人是會變的,但什麽能讓一個人變化如此之大?

萬俟南失蹤的時候還沒畢業,而做醫生一直是他的理想,對於家境貧寒的萬俟南家來說,這個職業的確可以讓他們揚眉吐氣了,他沒有任何理由離家出走。另外,最為關鍵的一點是,他的母親常年生病,他既然是個孝子,又怎麽會丟下生病的母親整整五年都不聞不問呢?

所以,當年萬俟南失蹤多半是被迫的,甚至是遭遇了綁架——瀘州市警局曾經辦理過此案的同事也有同感,隻是沒有辦法找到有效的證據。

譚鐳沒有找到萬俟南母親徐茹的住院信息,本市最好的幾家醫院給出的回複都是查無此人,唯一的信息來自第三人民醫院,2008年6月,徐茹被證實患有一種十分罕見的免疫係統疾病,醫生的判斷是不可能活過一年,但電腦裏死亡人口登記記錄卻沒有徐茹的名字。如果徐茹已死,那麽萬俟南應該會舉辦葬禮,並到相關部門辦理手續。萬俟南是個孝子,他回到瀘州接走母親去治病,也可以說明這一點,但是南林房地產公司卻是2007年5月成立的,如果當初真的是被綁架的話,他應該在逃出來的第一時間就回家探母才對啊!他為什麽要足足等上一年呢?

另外,他在東光小區購買了別墅,但卻很少去住,他的母親很明顯也沒有住在那裏,而萬俟南不可能離自己的母親太遠。譚鐳正琢磨著,負責監視南林房地產公司的下屬葉林打來電話:“老大,你最好來看看這個。”

譚鐳換了便裝,驅車趕到南林房地產公司斜對麵,在百貨公司樓下停著一輛香檳色的麵包車,那便是他們的監控點。

麵包車裏有兩台手提電腦,電腦屏幕所顯示的分別是房地產公司的前後出口。

“你看這個人,他是昨天下午從後門進去的,一直沒出來。”葉林指著一個穿黑色西裝的男子,譚鐳明白為什麽這家夥會引起葉林的注意,從表麵上看,這人與其他的上班族並沒有什麽太大區別,隻是走路的姿勢有些怪異,O型腿,邁著八字步,他往左右看了看,幅度不大,但這個動作帶有一種下意識的鬼鬼祟祟,所以他吸引了葉林。

葉林從他的手機裏調出另一段錄像:“這是今天早上無意間拍到的。我看見黑西裝從百貨公司旁邊的一家小賓館裏走出來。”葉林的本意是想拍攝幾張周圍環境的照片,卻有了意外收獲,他反複查看了房地產公司前後出入口最近24小時的錄像,可以確認黑西裝沒有從大樓裏出來。

譚鐳沉默了幾秒鍾,像這種情況,隻有一種解釋:秘道。

“這幾天進出這家公司的車牌!”他幾乎要跳起來,“有沒有查來源?有沒有賣醫療器材的?”

“有!”葉林翻開自己的筆記本說道,“有一輛麵包車是克林醫療器械有限公司的,送的是什麽不太清楚。”

“馬上查清楚!”

19

柳餘樂恍恍惚惚地坐在實驗室裏,看著出現在電腦屏幕上的四個大字:項目終止。

紅色的,醒目的,斬釘截鐵的。像是一把刀,剛剛砍傷了什麽,刀刃上還滴著血。她在這裏多久了?兩個月,三個月?那些人在這裏多久了?兩年,三年,五年?這個基地存在多久了?有多少人在為這裏服務,把他們的時間和希望交給這裏?

柳餘樂想起萬俟南的話,他說都是交易,那麽所有的交易都結束了嗎?她和他也是有交易的,盡管她首先背棄了承諾,但不代表她對他承諾的東西毫不留戀,畢竟她也曾經把希望掛在這裏。

她又想起那個石室,有多少人把性命丟在了裏麵?展爍還不人不鬼地活著,躺在一個玻璃箱裏,散發著臭氣,慢慢地腐爛。那些死去的誌願者,他們的希望和賭局。還有外麵那場仍在繼續的蟲禍,每天仍有人不斷死去,他們的親友在哭泣,她的罪孽也在哭泣。隻需要說出“終止”兩個字,就能一筆抹掉嗎?

玻璃箱裏的魑騏從水盆裏爬出來,它的肢體在箱底拖出一條水痕。

“你什麽都不知道,是吧?”她問它。它不理她。項目結束了,還有很多事情沒有結束,或者應該是這樣,還有更多的事情要開始了。一個荷槍實彈的警衛走進來,他沒有敲門。她本能地打了一個寒戰。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危險:項目結束了,她失去了活著的價值,她的死更有價值,因為可以保守秘密。

然而警衛沒有對她開槍。他的表情也是迷惘的:“跟我走!”他揮了揮手槍。

柳餘樂便走出實驗室。整個實驗區都很安靜,人人都沉默著。有些人在發呆,有些人在流淚,但沒有人歇斯底裏,甚至沒有人發問。萬俟南沒有出現,隻有一群拿著槍的強壯男子走來走去,表明這個決定不允許質疑。陸沙一言不發地看著籠子裏的白鼠,眼神無光,他連絕望都讓人感到討厭。

柳餘樂看見李曼表情平和地收拾著桌子上的文件,似乎並不覺得意外,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柳餘樂從她身邊走過的時候,她看都沒有看前者一眼。柳餘樂被帶進環形監獄的區域。她不感到意外,隻是那個金屬刮擦聲還在繼續著,讓她覺得有些諷刺。路過展爍所在的房間時,她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能讓我去看看他嗎?”

押送者愣了愣的,但沒有回答。警報聲突然響了起來。柳餘樂發現周圍所有警衛的臉色都變了,這是她第一次在這裏聽到警報聲,這意味著事情非同小可。

“有人闖進來了!”

柳餘樂聽到其中一個人大喊:“很多人!”有四個人從她身邊衝過去,幾乎把她給撞倒。她的押送者猶豫了一下,仍然打開一個金屬罐,把她推進去。

門被鎖上了。門外的聲音也都被鎖上了。她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很小,但是很安靜。她在屋角的小**坐下來。床沒有人睡過,床單發出一股受了潮的黴臭味。

外麵的混亂似乎是一個很好的逃走的機會,但是她竟然連一點逃走的意願都沒有。以前不管任何情況都要活下去的那種力量和信念,好像消失了。

她躺下來。聽到外麵傳來兩聲槍響。

20

萬俟南衝進育嬰室。房間裏有兩個被打暈的女孩。夏卡抱著小餘數。他的表情是瘋狂的,但卻是那種有理智控製的瘋狂。

“有些事,不能你說結束就結束了!”他是趁亂跑出病房的。誰都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在萬俟南宣布項目終止之後,他就被人集體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