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譚鐳跟著林棟走進副院長的辦公室。

“說吧,譚警官又有何貴幹啊?”這一次林棟的態度和上次完全判若兩人,那種恭順配合的神情如今都被滿眼的厭惡所代替。

“貴院最近很多事啊!”譚鐳也不跟他客氣,索性開門見山,“來得勤快點,也許事情就出得少點。”

林棟愣了愣:“譚警官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譚鐳指了指自己的警服,“這身衣服還是能頂些用的,總不會有人喜歡在警察眼皮子底下犯事的吧?能少一樁是一樁吧。”

林棟幹笑:“您還真是幽默啊!”

“我是說真的。本來有個事要跟沈院長商量的,現在他又成了這樣。”譚鐳頓了頓,看了看林棟的臉色,“不過跟你說也一樣。我們想在醫院裏多安幾個攝像頭,網絡連接到我們的電腦上,便於監控。”

“這恐怕不合適吧?”林棟皺緊了眉頭,“現在情況這麽亂,我怕會引起恐慌,再說了,有這個必要嗎?”

“有必要。”譚鐳不給他反對的機會,“你們配合就好。”

“沒問題。”林棟說道,“你們怎麽說,我們就怎麽做。”

等到譚鐳離開,林棟便把身子往後靠在椅背上,微微揚起下巴,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桌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林棟接通,電話那邊傳來一個嘶啞的男聲:“那條子很狡猾,隻能是2號方案了。”

林棟放下電話,拉開抽屜,取出一管針劑,起身快速回到沈先難的病房,後者已經蘇醒,滿眼驚懼地看著林棟。

“你要反?”沈先難的聲音十分虛弱低沉,幾乎隻有他一個人能聽得清。

“你若是他,這就叫反;你若不是他,這就不叫反。”林棟不慌不忙地將針劑中的**推入輸液袋,“說吧,你到底是誰?”

沈先難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緊張地看著林棟手裏的動作,但是自己卻動彈不得。林棟微微一笑:“你模仿得很像,一開始我也被你騙過去了,知道你錯得最離譜的地方是什麽嗎?山風挾持小紅逼你見麵的時候,你拒絕了,還派人去滅口,但真正的沈先難是不會這麽做的,因為沒有父親會放棄自己的女兒,因為你根本不知道,小紅不是沈先難的養女,而是他的親生女兒,他之所以這麽做,就是為了保證沒有人會拿小紅來做籌碼。我手上有你和小紅的DNA測試報告,結果是什麽你應該很清楚。”

**的人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繃緊了全身的肌肉。

“放心,這個不是用來要你命的。”林棟微笑著,“警察盯得可緊了,我怎麽敢讓你死呢?這個隻是用來讓你聽話的。”

8

柳斌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惑和恐懼,太平間裏的屍體在增多,每天都有新的屍體被送進來,容西醫院聚集著全市最好的專家,但是他們全都束手無策。為了防止被神秘的蟲子侵入,他被迫穿上了厚重的防護服,每清理一具屍體都會讓他大汗淋漓。

街道上彌漫著消毒水和殺蟲劑的氣味,最開始媒體的集體啞口並沒能阻止恐慌的蔓延,致命蟲子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並借助網絡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傳遍全城,一時間火車站和機場的出行人數陡增——那是因為極端悲觀主義者認定城市很快就會被封鎖,自己再不離開這座城市將會失去離開的機會。農藥成了寶貝,商場裏的驅蚊水、殺蟲劑和消毒粉,藥店裏的打蟲藥,中藥店裏的雄黃和使君子,菜市場上的生薑、大蒜,甚至家具店裏的樟木家具都通通賣斷了貨,就連早已被定論具有強致癌作用的萘丸也成了緊俏商品。網上一條“喝醋能防蟲”的微博一夜之間紅透大江南北,於是不論白醋還是陳醋都被搶購一空,接著便有“神人”在貼吧發出“大家一起‘醋’戰天下”的帖子,教授各種製醋的方法,於是製醋的原料高粱、酒糟、麩皮、穀糠等價格一路飆升……漲價風潮甚至波及多個省市,各方壓力迫使相關部門不得不召開新聞發布會,將還無法解釋的疫情公開化,並通過報紙、電視和網絡滾動播出疑似症狀和各院收治病人的人數以及死亡人數。盡管患病人數占總人口的比例遠沒有人們想象中的那麽高,死亡人數還不到一百人,甚至比不上同時間車禍的死亡人數,但是遲了一步的舉動依舊惹來一片罵聲,並且70%的人懷疑數據有假,再加上由於沒有切實有效的解決方案,醫生和專家們也成了公眾嘲諷的對象。

“養專家不如養公雞”代替當年“養專家不如養蛤蟆”的流行語成了人們的口頭禪,但事實上人們沒有養公雞,而是抱著“寧可錯殺一千,絕不放過一個”的宗旨,毫不留情地對蟲子可能存在的區域進行了“地毯式絞殺”。從樹木到牆腳,從螞蟻窩到蜘蛛網,蒼蠅、蚊子絕了跡,連植物都遭了殃,為了不讓那可怕的蟲子有藏身之地,人們不約而同地把自家花園夷為平地,公園和公用綠化帶成了禁區,身上散發著蚊不叮氣味的小孩子們被嚴加看管著,不能靠近危險地帶一步。

肉食店幾乎絕了生意,因為某些謠言版本“力證”那些殺死人類的蟲子就是動物體內已經“變異”的寄生蟲,除了少數人依舊相信沸水和滾油的能力外,大多數人都不願意冒險。除此之外,寵物們由於另一個謠言版本而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即便沒有被趕出家門,也會一日數次忍受消毒水的清洗及主人神經質的懷疑,有些則索性被關進有換氣功能的玻璃箱,成了“老幼勿近”的違禁品,至於流浪貓和狗,日子則比以前更加難過,除了有幸進入收容站的之外,每天總有那麽幾十隻被人燒焦的屍體丟在垃圾桶裏。主婦把打掃作為最重要的家務,公司撥出專款聘請專人24小時進行清潔,城管蜂擁而出,草木皆兵,保潔員供不應求,工資和地位鹹魚翻身,比物價漲得更快,在柳斌的印象中,這個城市從未像現在這樣幹淨過,也從未像現在這樣冷清過。

電影院的門口都掛著“每場消毒”的牌子,餐廳通通推出了一次性餐具的服務,但是這並沒能激發出人們走進公眾場合的勇氣,所有曾經川流不息的大門前如今都門可羅雀。原本擁擠不堪的公車都成了空****的擺設,有車的人依然開車,沒車的人選擇了步行或是騎車。盡管知道蟲子並不會通過呼吸進入身體,但是街上幾乎沒有人不戴口罩,更有多疑者連耳朵眼也用MP3的耳塞或是冬天才用的護耳罩給堵住了。眼下濃重的黑眼圈是睡眠不足的證據——家人與值得信任的朋友們輪流值夜,看護彼此,以防止有蟲子乘虛而入,習慣獨身的人突然驚恐地發現孤獨不僅是可恥的,更是致命的,因此網上開始瘋狂流傳一種名為“拚睡”的征集帖……

人們謹慎地保持著彼此間的距離,看每一個人都像是在看疑似病患,長青春痘的都不敢出門,生怕自己成為恐慌的刺激點,而不幸得了蕁麻疹的人則更慘,寧可在家裏哭天喊地也不肯去就醫,生怕被關進隔離病房從此便與自由絕緣。自由職業者為自己的宅而不出找到了最好的理由,公司高層都用視頻會議代替了會議室會議,小職員們怨聲載道,但還是在危險與工作之間選擇了工作。當然,幸運的是無論多麽糟糕,總還是有那麽一幫人擁有高尚的責任心,電力公司、自來水廠、燃氣公司等基礎部門還保持著正常運轉,快遞員成了自保潔員之後第二個身價倍增的職業——總之,城市依舊在井然有序地運行著,雖然這秩序同時也在醞釀著崩潰——如果沒有更好的改變出現,那麽失望甚至絕望就會以比瘟疫更猛烈的攻勢席卷這座城市。

他們終於也嚐到了這種滋味。柳斌覺得自己忽然多了很多心理上的同類,和他、和柳餘樂一樣開始繃緊了神經生活,時時刻刻地防備著。周圍的世界危機四伏,每一個不慎都是致命的,完整的睡眠是奢侈品……人們已經在哭泣,說這太殘酷,可這殘酷還不到他和柳餘樂這些年所承受的十分之一。

柳餘樂偶爾會發來短信報平安,但是仍然不告訴他具體行蹤。而發短信的號碼仍舊隻使用一次,回撥過去總是關機。他隻能重複著謊言,一遍又一遍。大約是由於蟲禍的情況過於嚴重,所以醫院來不及處理這起長期曠工事件。秦蘇也不再來了,他忙著和解毒組的同事研究對策,大家都暫時遺忘了柳餘樂。連警察都不大來了,他們忙著維持秩序,犯罪率在上升,總有人喜歡趁火打劫。有幾次他遇見外科的趙一飛,但從沒有說過話,後者的眼神是想要詢問些什麽的,但最後什麽也沒有說。他聽說趙一飛已經和解毒組的一個護士戀愛了。

9

人體實驗第15天。柳餘樂在筆記本上寫下:7號和9號實驗者死亡,隻有4號一個人還活著。

4號是夏卡。

7號和9號的死亡來得很突然,心髒驟停,之前沒有任何預兆。她們的死對萬俟南來說是一個重大的打擊。他把自己關在書房整整一天,但到了晚上,他又表情平靜地去探望他的母親,他每天都會去看她,為了讓她感覺希望始終都在。

夏卡還活著,但他帶來的希望就像是一盞漂在大海上的油燈,與其說大家在等著它到達目的地,不如說大家在等著它熄滅。展爍也還活著,但是除了提供維持生命所需的必要能量之外,他們也沒有更多可做的。寄生在他們身體裏的魑騏都進入了大腦,並將口器伸入了延髓,這是生命中樞所在,這和她用鑷子取出耳道內的蜱蟲不同,手術的風險極大,他們最大的可能是死於手術而不是蟲害。

這是一個奇怪的現象:植入夏卡體內的魑騏之前是寄生在腸道內的,而植入展爍體內的魑騏以前是寄生在肺部的,它們幾乎在同一時刻轉移到了大腦,就像是打了電話約好了似的。從報紙新聞可以得知,現在已經發現的蟲體都在腦部。莫非在這些蟲子之間存在著某種超越空間的聯係方式?

不管怎樣,在外麵的世界,醫生們可以冒險采用手術方式將魑騏從人體中取出,隻要下一份病危通知書,告知親屬可能麵臨的後果並取得簽字即可。但是在這裏不行,賭局還沒有結束,沒有人能退場。

所有在秘密基地工作的人都不允許有通信工具,每個人都有一台經過特殊改造過的電腦,可以用它上網查詢數據,但是無法用它聯絡外界。休息室裏有電視和報紙,鋪天蓋地都是與蟲禍有關的新聞。柳餘樂知道它們都來自於那個石室,萬俟南不可能找到所有的魑騏。

它們逃進人類世界,自己選擇了宿主,它們的繁殖能力很強,所以患病的人數在不斷上升,但這對它們自己來說也是一條通往死亡之路,它們的死亡數目和宿主的死亡數目基本是相同的。

潘多拉的盒子本來沒有鑰匙,她卻做了那把鑰匙。從某種意義上說,災難是她釋放出來的。如果她知道事情的前因後果,再讓她做一次選擇,她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為了救出趙一飛而答應展爍,她因為“不知道”而做了錯事,但現在正是“不知道”這三個字在救她的命,不然她一定會發瘋,可是它還是贖不了她的罪。這些罪寫在報紙上,在那些死亡數字裏,她逃不掉。有意或者無意,在事實麵前,是沒有意義的。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為了一個人而讓許多人承受災難,這在道德上是必須受到譴責的,這是人們公認的規則,個人的利益必須被犧牲掉,個人必須小於種族,這似乎是自然法則,種族因此而得到保護和延續,不管是動物還是人類,都得遵守這個法則。

柳餘樂總是覺得,萬俟南並非不知道最壞的結果可能是什麽,但是他還是賭了,他是個賭徒,他代表著不守規則的那一部分,他不在乎整體利益,這種人放在任何地方都是危險的、不受歡迎的,他注定是規則和整體聯合起來消滅的對象。但是很奇怪,她反而因為這一點而同情他,如果他是一隻動物,一隻昆蟲,或是一個微生物,他的這種不管不顧的生存方式注定讓其成為適者生存的典範,他的叛逆打破規則,也就不被規則限製,甚至有可能形成一個新的種族。

但他很不幸地,是個人類。

再次看見展爍的時候,柳餘樂的心理也發生了變化。她不再同情他了。他也是一個罪人。隻不過他比她先承受了懲罰。她知道自己最應該做的事是離開,到醫院去,去救人,去贖罪。這是道德要求她做的。可是她仍然站在這裏。因為她感到害怕——過去,她因自己的血統而感到被世界遺棄了,現在,她所做的事情將會真正讓她成為一個公敵。而在這裏,她和萬俟南被罪孽和秘密捆綁在了一起。他們共同犯了罪,她可以譴責他,但他不能審判她。雖然她不喜歡這裏,這裏的人冷酷、聰明、互不關心,大家都不需要朋友,因為都是孤獨的,所以談不上什麽排斥或孤立,但這樣可能更好,她得到一種微妙的平等關係。以前,她那樣努力地在這個世界上爭取一個立足之地,但是現在,她已經徹底失去了這個資格。正因為如此,她繃著的神經反而可以鬆懈下來,她不必再活得那麽辛苦。她終於明白為什麽那些好不容易從黑暗中掙紮出來的人最終又會回到黑暗中去,因為那樣容易得多。

“就待在黑暗裏吧。”柳餘樂對自己說。

10

和人體實驗的全麵潰敗不同,陸沙的動物實驗異常順利。不論是采用注射魑騏分泌物,還是直接植入活體魑騏,小白鼠們都沒有產生像人類一樣的劇烈排斥反應,精神症狀也隻是一過性。陸沙增加了灰鼠實驗作為對照,魑騏對灰鼠的生理精神損害力度和人類相似,但灰鼠和人類的差別比小白鼠更大。

小白鼠是野生鼷鼠的變種,經過定向培育的小白鼠可滿足醫學科學研究的需要,這種白鼠的基因序列與人類接近,所患的疾病也類似,所以很多藥物在問世之前都會用小白鼠來測試效果及毒副作用。但近年來也有研究表明,由於人類的呼吸係統和鼠類的呼吸係統不同,所以小白鼠並不是疾病研究最可靠的實驗對象,數據也未必準確,但小白鼠研究很容易獲得撥款,所以仍然是最普遍采用的動物實驗。

魑騏在人體中造成的不同反應無疑是對這種理論的支持,動物實驗是一條捷徑,但無法保證所有的效果,甚至也不能保證安全。換一種說法就是,陸沙的動物實驗成功了,小白鼠的腫瘤消失了,疾病治愈了,它長命百歲了,但是對人類來說,沒有意義,實驗失去了它為人類服務的價值,它的成功隻是一個物種對另一個物種的諷刺。陸沙不高興,萬俟南更不高興。

陸沙提議進行更多的人體實驗,可是已經沒有誌願者願意冒險了。看不到希望的人不會冒險。她看見萬俟南眼中的陰影越來越多,萬俟南也快失去希望了,但是他最在乎的人需要希望才能活下去,他不能拿自己沒有的東西給她。

柳餘樂知道有些事情快要發生了,不,它們正在發生。整個實驗區的人都知道,大家都在等待萬俟南衝破那條底線。他們自己也準備著衝破那條底線。柳餘樂開始做噩夢,她再一次夢見那條黑暗的隧道,以及隧道裏成千上萬麵目統一的白袍人,他們在鐵軌上踏步,發出哐哐哐哐哐哐的聲音。

她感到窒息,這些聲音在埋葬她。她呼救,但是她說不出話,自己發不出聲音,柳餘樂在夢中用鐵軌上的石頭擺出了一個大大的“SOS”。

當柳餘樂滿身冷汗地驚醒過來之後,那個在她的大腦裏如幽靈般來去的念頭忽然間就清晰起來了,她猛地意識到一件事:在走廊裏她所聽到的金屬刮擦聲,它們是這樣的: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三短,三長,三短……

SOS.

有人在求救,那個地方是個監獄。

11

譚鐳辦公桌上的卷宗幾乎堆到了他鼻子下麵,又是失蹤案,全是失蹤案。頸椎火辣辣地疼痛,他一邊揉著,一邊晃動著脖子,大腦裏無數興奮的點還在跳動著,雖然一夜未睡但他還是不想睡。

已經有五個病人失蹤了:四醫院三個,二醫院兩個。四醫院、二醫院和容西醫院都是指定接收“白蟲病”患者的定點醫院。奇怪了,譚鐳苦笑,這一次容西醫院竟然一點事都沒有——大約真是那幾個攝像頭起到了威懾作用吧?

但什麽人會想要劫持這麽危險的病人呢?表麵看來,五名患者有兩個共同點:

第一,他們都是外地來打工的,在本地沒有親屬,都是在發現疑似症狀後被鄰居舉報,強行送往定點醫院進行隔離治療的。

第二,他們的症狀相對於其他病人要輕,雖然也是昏迷不醒,但沒有發瘋,髒器功能都還沒有衰竭。

既然昏迷,那麽當然不可能自己逃跑,所以必定是被人帶走的。但為什麽要帶走這些病人呢?誰又會這麽幹?

綁架勒索是說不通的,這些人沒什麽錢,根本無利可圖,醫院曾打電話通知過他們在外地的親戚,但沒有人前來探望。簡直就是被人孤立和拋棄的可憐蟲——但這也許恰恰就是對方選擇他們的原因,沒有人關心的,沒有人會尋找的,失去了也不會產生什麽重大損失的,是不會有仇恨等後遺症的。

案發現場沒有發現任何可以繼續追蹤的線索,下手的人專業、利索、訓練有素,而另一方麵,四醫院和二醫院卻沒有采取防範措施,雖然醫生、護士的證詞都說他們盡到了責任,不承認失誤,但事實肯定不是這樣的,把精力花在更值得和有回報的病人身上,那是絕大多數醫院會做的選擇。雖然說他們會對暫時無法支付醫療費用的病人進行人道主義救治,但還有很多病人是花了大筆治療費的,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疏忽是難免的。

譚鐳將眼神移到另一份資料上,這是他的下屬調查得來的關於那個棄嬰母親的信息,已經查明,所謂金慧確實是個假名,女子真名叫靳慧,瀘州人,33歲,父母早逝,由其外婆撫養長大,2008年其外婆病逝,2009年她來到本市,此後再沒跟任何親戚聯絡過,她離開時曾跟人說過要去投靠自己以前的男友萬俟南,後者據說發了財,現在是一家房地產公司的老板。資料中簡略提到了萬俟南,此人曾就讀於瀘州醫學院,2003年突然失蹤,其母還在報紙上刊登過尋人啟事,五年後,也就是2008年,萬俟南才回到家,但沒向任何人提起過自己失蹤時所發生的事。資料裏附了一張萬俟南的照片,男人長相很帥氣,但是眉宇間有一股陰沉。

想來不會是什麽好經曆。譚鐳正想著,手機鈴聲響了起來,出乎他的意料,打電話的人是容西醫院解毒科組長秦蘇,稱有重要信息提供,但後者不想在電話裏談,也不想到警局,譚鐳便跟他約定在容西醫院附近的一家茶館包間裏見麵。

到了包間,秦蘇已經在裏麵等著了,譚鐳發現他做了些外貌上的變動:戴了一副眼鏡和一頂假發。

“我不想讓人知道我跟警察見過麵,”秦蘇說道,“容西醫院這潭水是很深的,我不喜歡給自己惹麻煩。”

“那你為什麽要來呢?”秦蘇的話很直接,譚鐳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他也不想拐彎抹角。

“因為我還欠著宋梅雅一個人情。”秦蘇說道,“很多年以前,她幫過我一個大忙,現在她死得不明不白,我總得做點什麽。”

譚鐳的眉頭跳了跳,在他的調查報告裏,秦蘇和宋梅雅完全沒有交集,是兩個不搭界的人。

“我直接說正題吧。”秦蘇看了看表,“宋梅雅曾經染過毒癮,一直戒不掉,我為她配了一種針劑,每個月定期注射的話,連續注射六個月就可以戒除,她本來已經戒掉了,可是兩個月前,她又來找我配藥,我才知道她又開始吸毒了。”

“她沒說是什麽原因嗎?”譚鐳說道,“這感覺好像是她欠了你人情才對。”

“我不喜歡打聽隱私,”秦蘇說道,“但我知道她不會自殺,我懷疑是有人偷偷換掉了我給她的藥。”

“你怎麽知道她是注射死亡的?”譚鐳問道,“我們好像沒有提過這一點。”

“拜托,”秦蘇苦笑,“清潔工親眼看見的,你們能保密,他們能嗎?紙能包得住火嗎?我找你們說出這件事,是因為我知道你們不一定查得到我在幫她配藥。”

沒錯。譚鐳捏了捏拳頭,這是極好的解釋,要殺她的人隻需要接近她的手袋,不需要進入酒店房間,而她死前分明去過酒吧,那種地方人多眼雜,實在太容易得手了。

“你懷疑她是被謀殺的,你覺得什麽人有可能這麽做?”

“我說過,容西醫院的水太深了。”秦蘇說道,“說實話我看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不關我的事,查案是你們的事。”

“那你為什麽不離開這個地方?”譚鐳又問。

“我需要工作,”秦蘇想了想又補充,“沈先難欠我一個人情沒還,我得給人機會。而且現在這情況,誰走誰就不是人。”

秦蘇站起身來離開,為了避免被人懷疑,譚鐳決定多坐一會兒,他向茶館老板要了一份報紙來看。

這幾天報上刊登的都是好消息,沒有新增疑似病例,沒有病人死亡,病人的病情得到了良好的控製,部分患者大腦裏的寄生蟲甚至已經消失了,至少CT片已經拍不到它們的存在了,“估計是多種藥物聯合作用的結果,蟲體被分解排出體外。”譚鐳冷笑,鬼話連篇,他知道的好幾個熟人現在都還躺在醫院裏等死。說謊話隻是為了轉移大眾視線,他們經常這麽幹,不管是真的還是假的,他們永遠都隻會說謊話,就算大家都知道那是謊話,就算總有一天謊話會被拆穿,但是,如果不這麽說,恐慌可能會製造出比疾病本身更可怕的混亂。以前這種事情不是沒發生過,人性確實是需要小心提防的東西,從這點來說,他是很佩服他們的犧牲精神的。至少他自己就做不到,他喜歡當警察,榮譽就是他的自尊。

他走出包間。大廳裏的人還是不多,但個個都在談笑風生。人們總是傾向於盡快忘掉不愉快的事,這無可厚非,但譚鐳覺得很不舒服,他認為不該是這樣,沒有任何理由,他就是認為這很蠢。他急急地上了一輛計程車,他要趕回警局,有很多事情要做,有很多話要說。

12

實驗區又有了新的實驗對象。一共三個,都是從醫院裏偷出來的。他們不是誌願者,但也還有一個讓人勉強可以接受的理由:因為魑騏已經在他們的體內,在這裏他們會享受更好的治療條件,也許比在醫院的生還機會還要大一些。

柳餘樂待在自己的實驗室裏。自從新的實驗者被送進來之後,柳餘樂已經在這裏連續待了72個小時,連睡覺也是在實驗室裏的沙發上將就的。

玻璃箱裏的眼鏡蛇終於平靜下來了。三天前,她把它和一條魑騏放在一起。這蛇中霸王仍然不是魑騏的天敵,它噴出的毒液對魑騏沒有殺傷力,倒是後者差一點把它搞瘋了。魑騏鑽進蛇體裏待了大概一小時,又鑽了出來。24小時後這條蛇就出現了奇怪的行為,它不吃東西,還把自己的身體打了個結——這對蛇來說就等於是自殺行為。

這種症狀與瘋蛇病很像,瘋蛇病的致病原因通常是感染了齧齒類動物或哺乳動物攜帶的沙狀病毒,但在眼鏡蛇和魑騏身上都沒有發現這種病毒,所以隻有可能是魑騏在蛇體內做了些什麽,導致了蛇的精神症狀——那些實驗者,那些死去的人,他們死前也都發生了嚴重的精神混亂。

眼鏡蛇看起來是熬過去了。它正在恢複中。柳餘樂從蛇體中提取了一些體液樣品,送到實驗區交給李曼。

“你應該學會一件事,”李曼對她說,“你應該學會計算投入產出比,5個人帶給我們的東西也許可以救500個人。”

柳餘樂知道自己被看透了,但她沒有被說服。用犧牲少數人的生命去拯救多數人,單從數量上來說,這是一筆好交易。如果犧牲者是清醒而自願的,那麽他們是道德上的英雄。

可現在的問題是,他們在強迫別人犧牲,即便這5個人最後沒有死,但也被剝奪了選擇權。就算他們因為這個實驗而受益,這也不能改變強迫的本質。

柳餘樂曾經無數次設想自己被綁在實驗台上,研究者抽出她的血,送進這個或那個儀器,他們在她的身上注射這種藥物,那種藥物。她確定這些實驗數據肯定是有研究價值的,也許她也會因此而受益,甚至變回一個正常人,但是她仍然不願意成為被實驗的對象,她永遠也不會主動走進那些地方,就算是為了偉大的醫學。

她願意自己來做這些事情,哪怕成功的概率會大大降低,但她保住了自己的尊嚴和人權,她的心靈要求她這麽做,否則她就會感覺到自己成為了別的什麽——這種東西和人類的屬性密切相連,和愛、理智、慈悲同質等價,隻有保住了這些東西,她才會感覺到自己是人類而不是別的什麽。如果我們將自己驕傲地視為智慧而文明的生物,並以此區別於其他生物,那麽拯救生命要以損傷人性為代價,不管被拯救的數量如何驚人,被犧牲的有多麽微不足道,人類這個種族的本質都受到了破壞。相反,如果有人類為了顧全人性、愛、慈悲、尊嚴、自由而沒有做出純粹生理利益上的選擇,那麽人類最重要的價值也就得到了繼承。

這幾天在實驗室,她逼迫自己高度集中注意力在眼鏡蛇的實驗上,但是她的腦子卻沒有停止思考這個問題,她以前隻是有著模糊的感覺,她以為那是她的本能,李曼一勸解她,這個全新而清楚的答案卻突然跳了出來。

是的,不能這樣,你知道該怎麽做。柳餘樂在心裏對自己說。如果她沉默,如果她縱容,她就是在出賣自己。她已經三天沒有去看小餘數了,她知道這是為了什麽。

13

守衛50人,每一個都配了槍,她不可能打過任何一個,所以完成營救是不可能的。

研究員43名,沒有一個值得信任。到處都有監控設備,她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對方的眼睛。整個基地就是個迷宮,她隻被帶出去一次,進出都蒙著眼,看守她的是3個訓練有素的男子。逃出去的希望也很渺茫。

在山風那裏玩過的手段,在這裏是沒有用的,這裏有最好的醫療設備和醫生護士。剩下唯一可行的方法,隻有聯絡外界求援。沒有手機,電腦網絡被限製,要怎麽做?但總有人是要跟外界聯絡的,不然萬俟南就無法掌控局麵。柳餘樂想起那一日她在萬俟南的書房時,有人打了一個電話來,萬俟南看上去十分生氣。他說:“不要打到這裏來。”柳餘樂琢磨著這句話,話外的意思就是“我定過規矩”,如果不接電話,那麽書房就沒必要安一個電話,那麽肯定是不接某一種電話,什麽電話呢?會打擾到他的電話,或者是接電話是有風險的?如果是內部電話,就不存在風險。由此可見,那個電話肯定是可以與外界聯係的。而且毫無疑問,是唯一的一部。她記得譚鐳的手機號碼,他是一個最好的求助對象。有一個號碼,就有一條線,每個號碼就相當於一個地址,她隻需要告訴譚鐳查這條線路,後者便可以通過這個號碼查到電話鋪線的情況,她隻需要十秒鍾就可以暴露這裏。現在的問題是,她要如何進入萬俟南的書房並引開對方,打出這個電話呢?

打出這個電話之後又怎麽辦?她是肯定會被發現的,萬俟南很可能一怒之下殺了她,然後轉移所有的人和物,警察來了或許會撲一個空,但假如他們足夠快,也可能會趕在他們轉移之前抓住些什麽,至少可以找到一些線索,萬俟南以後的行動會受到相當大的限製,但也可能什麽都沒影響到,萬俟南會建立另一個基地,除了她的死亡之外,什麽也沒改變。

值得嗎?

14

“都在這裏了。”萬俟南把新找來的方誌放在書桌上,他很焦慮,眼下有深重的黑,“但我不覺得有什麽用,裏麵沒有提到什麽天敵,沒有人知道它們的天敵是什麽。”

“也許滅絕了,也許被人類殺死了。”柳餘樂心不在焉地翻開一本書,這些都是古籍,在提到魑騏的地方都被萬俟南折起頁邊做了標記,他不在乎曆史價值或是文物價值。她使勁思考,努力引起萬俟南的注意力:“這本上麵把魑騏叫水蠶,它的食物來源既然是水裏的東西,那麽它的天敵也可能在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