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蟲禍

1

每次一聽見哭聲,柳斌便知道自己要開忙了。這是一具女屍,年齡大約在二十五歲左右,五官很端正,身材苗條,生前應該是個頗有吸引力的姑娘。他準備好洗屍的藥水和工具,脫去死者的衣物後他皺了皺眉頭,胸腹部有一大片紅疹——像是生前經曆過嚴重的過敏,他憑著直覺摸了摸死者的腋下,發現淋巴結腫得竟像雞蛋一樣大,和之前送來的那兩具屍體一樣。這是一種新型的疾病嗎?流行病?

秦蘇走進來,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我來跟你說一聲,病理科待會兒要進行屍檢,所以先別忙著洗屍,保持原狀就好。”

“哦?”柳斌疑惑,因為這樣的囑托其實根本不需要一個科室的組長親自來傳達,於是他等待著秦蘇的下文,而後者也沒有要走的意思。

“柳餘樂什麽時候回來?她的病還沒好?”

柳斌跟秦蘇和其他人說柳餘樂回老家探親,卻生了重病,不得不住院治療——除了他和警察之外,沒有別人知道柳餘樂失蹤。

“噢噢。那邊醫生說肯定不能出院,還說要我過去照顧照顧,我正想著要跟醫院請兩天假呢!都怪我,慌了神了,忘了把這事兒跟秦醫生說了……”

“這麽嚴重?”秦蘇挑著眉頭,與其說是在表示驚訝不如說是在表演驚訝,“那麻煩你過去的時候代我向她表示最真誠的問候,順便告訴她,我們急切地希望她能盡快康複,如果她不介意的話,最好三天之後就能返回工作崗位。因為現在人手真是不夠啊,整個醫院都忙成一鍋粥了,我們撐得很辛苦,要是三天之後還見不到她,我就隻好請個人回來代替她的位置了,到時候也希望她能夠理解!”

柳斌尷尬地笑笑:“好,好,隻要她能睜開眼,我一定讓她爬也爬回來。”

秦蘇離開太平間。柳斌掏出手機撥打柳餘樂的號碼——仍然是關機。他神色恍惚地瞟了一眼那具**的女屍,她年輕得就像他的女兒。他再也忍不住了,捂住眼睛哭了兩聲,然後他製止了自己。不到時候,還沒有到絕望的時候,他對自己說,在沒有看到屍體的時候就不能絕望。於是他站起身來,重新戴上手套,把女屍抱回到推車上,忽然,他看見一隻白色的蟲子從女屍的耳朵裏掉了出來,落在地上,痛苦地扭了幾下身體,然後便一動不動了。柳斌皺了皺鼻子,他伸出手摸了摸那蟲子,硬得像一塊鐵。

2

秦蘇對容西醫院的現狀形容得非常精確。

一鍋粥。

一鍋幾乎可以聞到糊臭味道的粥。皮膚科、呼吸科、傳染科、腫瘤科、血液科、消化科、腎髒內科、心內科、內分泌科、神經內科、肝膽內科……包括急診科在內的十來個科室裏全是一團亂象。

一開始隻是皮膚科接待了四五名皮膚長有紅疹的病人,接著這些病人就開始高燒不退,腋下及腹股溝淋巴結都出現腫大,並出現異常咯血症狀,其中一個病人在轉入呼吸科半小時後便出現呼吸困難和語言障礙,同時出現多器官衰竭症狀,發病速度快得聳人聽聞,一例,又是一例,接著又來了一例……各科門診不斷出現症狀相似的病人,兩個小時之內便有20個類似病人辦理了住院手續……

門診大廳裏一片混亂。

一老一少兩個男子死死拽住一個正在瘋狂哭叫的年輕女子,她的臉上長滿了紅疹,**出的手背皮膚也是一樣,密密麻麻的一片,而且明顯是被狠狠地撓過,可怖地滲著血。

上去幫手的都是“三寶”(帽子、口罩、手套)護體的醫生與護士,小護士終於在混亂中戰戰兢兢地用電子溫度計測到了女子的體溫。

“39℃!”

“2號病房!”負責值班的外科急診醫生毛德大喊。

女病人死命掙紮著,腳死死撐在地上。

“我不治!我死都不要治!”

“乖,乖啦,來都來了,就讓醫生看看,這家醫院不錯的,看完馬上就回家了啊……”父親尚在苦口婆心,做兄長的那一位已經不耐煩了。

“有完沒完了你?!天天想著做明星,整容,哼!看看你現在把臉都折騰成什麽樣子了?!我看就是你那些亂七八糟的化妝品弄的!不看是吧?!好!更好!就頂著這麽一張爛臉活吧,家裏就清淨了,省錢了!”

也不知道是激將法還是趁機發泄積壓日久的牢騷,總之沒用。被罵的那一位神誌不清地大哭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他們全是壞人,全是壞人!”

“放我出去!”這一次叫喊的聲音是從樓梯間裏傳來的,同時衝出的是一個跑得跌跌撞撞的老頭和兩個穿著特製防護服的醫護人員,老頭麵色慘白,鼻血長流,滿臉血汙,樓道裏接連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不太像是人類的慘號聲:

“救命!救命……”

嘴被捂住了,有人摔倒了,混亂之中粗暴無處遁形,更何況出現在眾人眼前的追兵們酷似戴著頭盔的劊子手。

奔跑的老頭被抓住了往回拖,他偏偏還悲壯而煽情地衝著那發呆的一家三口嘶叫,像一個馬上就要被拖入魔窟的義士:“快跑!你們快跑啊!”

正在和女兒糾纏的一父一兄嚇得哇哇大叫,拽著女孩兒一溜煙地跑出了大門。

“怎麽回事啊?!”門診大廳裏的眾人也被嚇住。

“天知道!”戴頭盔的醫生抱怨,“都他媽的瘋了!簡直成精神病院了!現在連精神病都傳染了,什麽世道啊!”

那一位被強製注射了鎮靜劑的老頭兒還沒消停:“放我走,我不要在這家醫院!他們要殺了我!報警!幫我報警!”

門外的救護車呼嘯而至,被呼叫出外勤的醫生孫冬帶著兩個病人回來了。

“又是一樣的!”他狠狠地宣布。

聽者無不麵麵相覷,大廳裏的氣氛一下子變得詭異起來,更多的人則抱緊了胳膊……孫冬看著正在發狂的老人:“這又是怎麽了?!”老頭忽然如同觸了高壓電一般地顫抖起來,嘴角同時吐出大量的白沫。

“快快!快快!”

誰也不知道要快做什麽,但也沒有誰來得及做點什麽,隻是幾秒鍾的時間老頭就安靜了下來——徹底的安靜。他的瞳孔散開了。

自始至終,秦蘇都沒有走近這混亂一步,他轉過頭,發現和他一起袖手旁觀的還有唐睿,後者隻是略略皺了皺眉頭。

“你怎麽看?”秦蘇問他。

“大麻煩唄。”唐睿無所謂似的說。

“你覺得像不像中毒?”秦蘇和唐睿回到辦公室,在緊急預案啟動之後,解毒組倒清淨了,凡是身上出現紅疹的病人都先被安排到了特別開設的門診病房,要等排除疑似病情之後才會重新分配,由相應的門診科室接診。

“那得看是廣義的中毒還是狹義的中毒了。”唐睿用指尖敲著手背,“如果是廣義的中毒,感染性疾病都可以被看作是中毒,要麽就是中了細菌的毒,要麽就是中了病毒;要是狹義的中毒嘛——說實話,我還沒見過這種毒。”

秦蘇抬起手腕看了看表:“9點20了。”

“嗯。”唐睿並不打算接任何話題。

“瘋得真有趣,”秦蘇說,“進來的想逃出去,沒有進來的不敢進來。”

“聽起來像是婚姻。”

唐睿的幽默並沒逗笑秦蘇,他認為一點也不好笑,至少現在不好笑,他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

“秦組長,請馬上到3樓會議室開會。”電話那邊急急地說。

於是秦蘇疾步走出了辦公室,一名女清潔工正在打掃走廊,他看見後者將地麵上的一條白色的蟲子掃入鐵簸箕,他聽到了清脆的一聲:

“哢。”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沉甸甸的聲音像是觸動了哪一條感覺神經一般,他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停下腳步,目不轉睛地瞪著那條蟲子。蟲子的眼睛是兩個小灰點,酷似一個欲言又止的冒號。秦蘇轉過身,直接從樓梯間跑上了二樓——整個二層現在都是隔離病區。但事實上這裏的確更像是個精神病院。

幾乎每一間病房裏都有一個狂躁的病人,當然也有安靜的——那是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哭鬧的體力,隻能像活死人一樣了無生氣地躺在**,由不時發出嘀嘀聲的生命監測儀來代言他們還活著的事實。

來來往往的護士和醫生已經脫下了那拆彈專家一樣的防護服,首先,是因為太麻煩,一穿一脫就得耗掉半小時,怨氣基本上都集中在這兒——“穿著那玩意兒連上廁所的活都幹不了”;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最新的調查顯示空氣傳播途徑已經被排除了。

“我要出去!你們居然敢這樣對我!我要讓你們吃不了兜著走!我要讓你們下課!去掃大街!去精神病院!”

秦蘇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怒吼,頭側的血脈都賁張著,站在病房外玻璃窗前的是兩個老人和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

他們是在接受觀察排除感染可能之後還選擇留在病區的少數家屬,事實上,現在整個病區隻有五個人,他們便占了五分之三。老人很明顯是患者的雙親,秦蘇不由惻然。

“你們還是走吧,最好別讓小孩子看這個。”他好心提醒。

老兩口麵麵相覷。小女孩卻回過頭來瞪著秦蘇:“我不走!我要陪爸爸!”

秦蘇便隻好蹲下來:“小朋友,你爸爸呢,生病啦,要好好休息,你乖乖地跟爺爺奶奶回家去睡覺,這邊有醫生叔叔照顧,明天再來看爸爸呢,說不定他就好啦!”

“我爸爸才不是生病!”小女孩嘟起嘴,“我爸爸是被蟲子咬了!”

秦蘇怔了一下:“小朋友要誠實哦,不能亂說話,你爸爸不是被蟲子咬了,你騙我的,對不對?”

“就是被蟲子咬了!我親眼看見的!它鑽到我爸爸腿裏去了!”小女孩經不起激將法,咧開嘴就要哭,“我不回家,家裏有蟲……”

“告訴叔叔,是什麽樣的蟲子啊?”秦蘇心裏狂躁起來,他盡量保持微笑用雙手比畫了一個巴掌大的圈,“有沒有這麽大?”

“沒有這麽大!”小女孩伸出她的小手,用食指和拇指比出一段大約半公分的長度,“隻有這麽大!”

“那是什麽顏色的蟲子啊?”

“白色的蟲子。”小女孩很認真地回答。

“白色的啊?”秦蘇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衣服,“和叔叔衣服的顏色一樣嗎?”

“嗯!”小女孩重重地點頭。

“小朋友,告訴叔叔,你叫什麽名字啊?”

“我叫玲玲。”

“哦,玲玲!”秦蘇瞟了一眼兩位老人,然後說,“你看這樣好不好,我們讓爺爺奶奶去買一瓶殺蟲子的藥,在房間裏‘哧哧’地噴一噴,蟲子就死了,就不會咬玲玲了。那玲玲還願不願意回家睡覺呢?”

玲玲猶豫不決地看了看玻璃窗後的父親,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嗯。”

“我必須帶她走!你們這兒根本救不了她!憑什麽不讓我帶人走?啊?”秦蘇站起身來,皺著眉頭看著那個正在與醫生爭執的家夥,他執意要帶走的是他的女友——他的女友自醒來之後便拍著玻璃苦苦哀求他,沒有情人能忍受這樣的情景。

秦蘇伸手捂住了玲玲的耳朵,將一行三人送進電梯之後又返回了病區,一一查看病人的病曆記錄及化驗報告。

肝脾腫大、骨髓感染、結締組織黏液樣變性、骨髓硬質、左心室心肌病理性增厚、心肌纖維斷裂、細胞空泡變性、抗dsDNA抗體陽性……這些都指向SLE(係統性紅斑狼瘡),但除此之外,不止一種自身抗體,抗電壓控門鈣離子通道抗體、抗線粒體抗體、抗HU蛋白……

秦蘇深吸了一口氣,這簡直就是免疫係統對自身的一次大屠殺!

“那個……”柳斌拿著一個小藥瓶走到秦蘇的麵前,“我想來想去,覺得還是要跟你們說一聲,不知道是不是我眼花,我好像看到有條蟲子從屍體的耳朵裏鑽了出來……”

3

會議室裏一片沉寂,不像是討論會,倒更像是追悼會。

由於市內醫院也出現了類似情形,所以大家斷定現在這種怪病很可能是一種新型的傳染病,而且已經進入暴發期,除了啟動傳染病緊急預案,進行流行病學調查,確定傳染源和傳播途徑,成立消毒殺菌小組,全院消毒及設立隔離病房之外,院長沈先難做出了一個令人吃驚的新決定:準備向上級申請將容西醫院暫時作為接待疑似病人的專門定點醫院。

沉默是因為震驚,更是表示反對。但所有人中隻有林棟開了口:“我們醫院的特色是解毒和外科,不是傳染病,也不是皮膚科,不論從醫生資源還是從專長來說,都不適合作為定點醫院,再說了,這種病肯定是要引起恐慌的,我們收這種病人,別的病人就不敢來了,醫院損失會很大的。”

“我們現在要考慮的不是損失問題,而是人道問題!”沈先難打斷了林棟,“這次疾病的暴發很猛,現在才是開始,必須有人主動站出來做事,這個時候,你讓那些三甲醫院去做嗎?就像你說的,會引起恐慌,病人因為忌諱不敢去大醫院治病,遇到情況嚴重的,我們不治,其他小醫院又治不了,延誤了病情怎麽辦?現在這種病的傳染機製都不明確,那些大醫院裏的病人又多,萬一發生醫源性感染怎麽辦?難道要他們全部轉院嗎?”

會議桌上的人麵麵相覷,林棟的臉紅了:“可是,大醫院的條件肯定比我們好啊!那些病人送到我們這裏來難道就不會延誤病情嗎?再說了,我們隻是三乙,就算提出了申請,上麵也未必同意啊!就算上麵同意了,這種情況那麽難控製,萬一出了什麽事,這個責任我們怎麽承擔得起?”

沈先難說:“隻要申請成功了,上麵自然會進行人力資源的調配和整合,到時候各方麵的權威都會集中到我們醫院來會診,這是治病救人,不是上戰場殺敵立功,你認為上麵會讓一家醫院來扛?你們的眼光為什麽就不能放得長遠一些?那麽多的專家,有多少東西可以學?多難得!這是危機,也是機會!我們也許就會因為這次的態度,順利升級為三甲!當然,這不是我提議作為定點醫院的主要目的。辦醫院的宗旨是什麽?大家都還記不記得?是救人!現在是同舟共濟的時候!心胸開闊一些,不要隻看著眼前的得失,有舍才有得,我在這裏先表個態,如果將來真的出了什麽事,上麵要追究,我一個人全權承擔!不會牽連到任何一個人。這事就這麽定了。”

4

譚鐳站在容西醫院心理谘詢室的門口,房門緊閉著,新的心理醫生還沒有到任,不過現在也沒有人顧得上這件事。譚鐳看著身邊來來往往穿梭著的醫生、護士,每個人的臉都緊繃著,疲倦被卷在裏麵,成了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他本來準備了一些問題要問,但現在顯然太不合時宜了。這個心理谘詢室離解毒科很近,譚鐳沿著走廊走上十幾米,向右轉個彎就能看到它。這原本是整個醫院最忙碌的地方,現在卻相對安靜——自從成為接收疑似病人的定點醫院之後,中毒者也好,其他類型疾病的患者也好,幾乎都把容西醫院排除出了第一選擇。

在路過解毒科辦公室的時候,他發現裏麵並沒有人——大約是去支援接診了。譚鐳忽然想起柳餘樂曾經對他提過的跟蹤器的事情——有人在她的鞋子裏安裝了跟蹤器,還有那個棄嬰遇襲及失蹤事件,她和他都懷疑是醫院內部人員動了手腳,但排查工作進行得十分艱難,他安排了一個同事冒充清潔工到醫院上班,但也沒什麽收獲,自從柳餘樂失蹤之後,對方似乎就銷聲匿跡了,他抬頭看了看走廊天花板上的監控攝像頭,它像一隻瞪大了的獨眼與他對視著。

譚鐳邁步朝前走去,他不時地抬頭看看攝像頭的位置,樓道、電梯間、門診大廳……該有的地方都有,他走進醫院的監控室,監控室裏坐著的保安站起身來。

“譚警官,請問有什麽事嗎?”

“隨便看看。”譚鐳瞟了一眼監控室的屏幕牆,被分割成二十塊,讓人有些眼花繚亂,他看著其中一幅畫麵:一個穿黃色外套的男子在走廊上走著,在走廊盡頭處轉彎,消失於畫麵,然後又出現在門診大廳的畫麵之中。

“把你們醫院安裝攝像頭的布局圖拿給我!”譚鐳神色嚴厲起來,“馬上!”

布局圖很快就被送來了,譚鐳拿著圖,沿著攝像頭分布的區域走動著,安裝位置與布局圖並無差異,但是角度卻都有些古怪。譚鐳在布局圖上圈出一個區域,拿出隨身攜帶的記錄本,計算了片刻,又畫出幾張簡單的路線草圖,最後一張草圖完成後,譚鐳狠狠地深吸了一口氣,他看了看手表:上午10點15分。

左轉彎,貼牆走,右轉彎,貼牆走,蹲下,蹲著走,盡管醫生、護士們都在忙碌著,但譚鐳的古怪動作還是引起了不少注意,譚鐳知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就像個十足的精神病人,如果不是他的警服,隻怕已經要被這群醫生抓進他們的病房裏去了,和那些莫名其妙發瘋的人關在一起。

10點30分,譚鐳回到監控室,要求調出一刻鍾之前的監控錄像。果然,監控畫麵裏沒有出現他的身影,驗證了他的推測:有人利用攝像頭的角度製造了一個監控視覺盲區,在這個盲區活動的人不會被錄下來,他很確定,這些盲區可以組成一條線路,最後通往一個可以離開醫院的出口。

當然,對方不會像他那樣行動——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裏不可能不引人注意,但如果把角度稍稍調整一下,那麽也可以正常行動而不被發覺,這至少可以解答一個問題:在小餘數失蹤的那個晚上,雖然停電那個時間段沒有監控錄像,但為何停電前後的監控錄像也沒有發現可疑人員出現。假如對方有一個可以隨時調整攝像頭角度而不招人懷疑的內應,而這個人必須熟悉醫院的每一個角落……

醫院負責監控的保安組一共有五個人,一個組長,四個組員。兩人一組輪休,當然,他們的工作內容不隻是盯著監控畫麵,還包括處理一些緊急事件:比如防止偷搶事件、阻止醫患矛盾激化時發生的肢體衝突,以及病患自身矛盾所導致的其他一些小型的暴力事件——這種事在醫院也並不少見。

譚鐳什麽也沒說,他走出容西醫院,推論不能成為證據,沒有證據,他是不能隨便抓人的。但今天他的舉動很可能已經打草驚蛇,對方要麽繼續潛伏,要麽及早脫身——譚鐳倒不特別在乎這個,反正目標已經縮小到五個人。而且,他想要挖出來的,也不僅僅隻是一枚棋子。

5

“死了。”

柳餘樂用一根堅硬的針紮著魑騏的身體,這是48小時內第168次,蟲體堅硬得像塊石頭,針尖根本刺不進去。它不會再活過來了。她把這一條夾起來,放進玻璃箱鎖好,和其餘6條也被宣布死亡的魑騏放在一起。它們整齊地躺在一個平麵上,像一條微縮的斑馬線。

人體實驗第12天,死亡7人。

經過7天的平靜期後,魑騏和人體開始發生劇烈的反應,首先是人體的免疫功能大幅度提高,殺死了大量的細菌和病毒,甚至是腫瘤癌變細胞,實驗者身上的疾病症狀都明顯減輕,這一度讓人感到振奮,但很快魑騏又分泌出大量的異體蛋白,這些蛋白附著在人體的正常細胞之上,這就像一個人一直在下好棋,眼看著勝利在望的時候,下了一步臭棋,這一步導致了滿盤皆輸:人體的免疫細胞就像是人體的國安部和警衛連,它們負責清除異己分子,它們對人體的正常細胞是非常熟悉的,每一個特征都儲存在它們的記憶庫中,所有不符合“自己人”特征的都逃不過它們的眼睛,見到異己分子就殺無赦,而魑騏分泌的異體蛋白企圖通過和正常細胞抱團的方式來冒充親戚,以掩飾自己的真實身份,期望讓免疫細胞網開一麵,但免疫細胞全是一根筋,它們在自己的數據庫裏搜索一番,隻要樣子和數據庫裏的圖樣不是完全相同,一概不認,它們把這些抱成團的東西視為一個整體,即一個長相奇特的外來客,拿起刀開殺。於是魑騏的異體蛋白和人體的正常細胞都成了刀下鬼,異體蛋白附著在心髒細胞上,那就在心髒上開戰;附著在肝細胞上,那就在肝髒上開戰。最要命的是,之前人體的免疫細胞數量並沒有那麽多,所以殺傷力也就沒那麽大,在人手不足的情況下,總有一些漏網之魚,這就是人雖然具有免疫係統也還是會生病的緣故,但魑騏進入後,使得免疫細胞大量增生,以前隻有一個連,現在是一個獨立團,地毯式搜查,卷毯式大清洗,一板一眼的程序,沒有任何空子可以鑽,沒有任何人情可以講。

心衰竭死亡,肝衰竭死亡,腎衰竭死亡,呼吸衰竭,循環衰竭,溶血……十個賭局,七個輸了,賠上一條命和死前極度的瘋狂。魑騏也在付出代價,免疫細胞把它們視為頭號敵人,被成千上萬的免疫大軍一次次圍攻,它也一次次分泌出吞噬細胞吞噬免疫細胞,這是一場可怕的消耗戰,傷敵1萬,自損8千,最後大家同歸於盡。

宿主死亡的時候,同時也是它們的末日。

夏卡還活著。

過敏性休克,高燒,大量紅疹,肺氣腫,肝脾腫大,腎功衰……隨時都可能向閻王爺報到,但現在他還活著。他現在已經從玻璃罐裏移到了觀察室,10個醫護人員24小時輪流護理。

心髒停了兩次,但都救過來了。腦CT顯示他的腦瘤已經縮小到一粒花生米大小了,比之前小了70%,它還在不斷地縮小,他體內的魑騏也還活著,他和它都在拚命求生。

除了夏卡之外,還有兩個實驗者也活著,兩個都是女人,她們本身都有免疫缺陷症,屬於那種很難產生抗體的體質,即便是植入魑騏之後,她們體內增生的免疫細胞也不夠多,所以殺傷麵積不大,她們是萬俟南的希望。

展爍的情況則比較特殊。魑騏在他體內所分泌出來的東西與在其他人體內分泌的不同,它既不提升他的免疫細胞數量,也不對環境進行淨化。它分泌出來的一種**可以把蛇與蠍子的外源性毒蛋白從人體正常細胞上分離開,這樣展爍自身的免疫細胞便不再對正常細胞進行攻擊,它們隻吞噬蛇蠍毒蛋白,但是由於數量太少,所以進度很慢,展爍仍然活得很痛苦。

她已經從展爍的體內提取了一些分泌液,她興奮得發抖,她意識到在展爍身體中發生的變化對醫療科學有著非常的意義,如果能夠搞清楚原理並加以利用,免疫係統的疾病和解毒這門技術都將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遺憾的是,這些分泌液卻不能把它自己的那些蛋白從人體細胞中分離,所以夏卡和那兩名實驗者無法受益於這個發現。

萬俟南仍然沒有把展爍送到實驗區去,也沒有人建議這麽做。柳餘樂猜想萬俟南還是想把他和那些實驗者區分開來,用某種具有象征意味的形式。在這一點上萬俟南有他的底線,據說他有12名屬下在石室內被魑騏襲擊,他把鑽入這些人體內的魑騏都想辦法取出來了,並沒有拿他們直接做實驗。

這不一定是他的善良,但不管怎麽樣,他在他的世界裏是頗得人心的。他的下屬信任他,忠誠於他,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地方,沒有狂熱的忠誠和信任,僅靠高薪是很難堅持下去的。每次走到這個區域,柳餘樂總能聽到那種奇怪而刺耳的刮擦聲。

“吱吱吱,吱吱吱……”

它們一直讓她心煩意亂。警衛們對這種聲音似乎已經習以為常,在他們石頭一樣呆滯的臉上找不出任何答案。柳餘樂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腳步聲上去。

“嗒嗒——嗒嗒——嗒嗒”

吱吱吱……吱——吱——吱——

兩種聲音交織在一起,那刮擦聲反而更清晰了。像是有什麽東西從她的記憶深處跳出來,但是又很快地閃開了。

6

CT片掛在燈光背景牆上,腦幹部位所顯示出的清晰蟲影讓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容西醫院所有同類疑似病人的大腦裏,都有一條這樣的蟲子。

人們得到了答案,但同時也得到了更多的煩惱。首先麻醉藥對這些病人無效,因此也就無法進行開顱手術,另外也沒有任何外科醫生敢進行這樣的手術——蟲子所在的部位是延髓的大腦腳附近,手術難度極大,而從CT片中可以看出,蟲子們將數十條類似吸管的東西插入了大腦腳之中——這是一種從未有人見過的蟲子,而柳斌所提供的樣本也沒有表現出比它的形體更多的用處——當實驗室技術人員用鋼鋸將蟲子如鋼鐵一般堅硬的屍體攔腰切斷後,發現裏麵的組織簡直和岩石一般無二,顯微鏡下也看不到任何有價值的東西,最後隻能由衛生局和國家科研院的蟲類專家帶著這個讓人束手無策的家夥離開了。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免疫抑製劑確實使得病人的症狀得到了控製,但同時病人精神的異常卻也隨著體力的複蘇而加劇,整個二樓彌漫著鬼哭狼嚎,其中一個病人趁著護士不備便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拖著一條斷腿奔到了醫院門口。家屬立刻將醫院告上了法庭。

會議室裏坐滿了焦頭爛額的人們,沒有人想到事態會失控到如此地步。不但要麵臨數額巨大的賠償,而且由於此次事故,上麵很可能會取消容西醫院作為疑似病人收治醫院的資格。

“大家都想想辦法,看這件事怎麽處理能讓醫院的名譽損失降到最低。”沈先難臉色發青,他顯然是壓力最大的一個。

“沒辦法了,隻能慢慢等,時間久了,大家也許就忘了,”林棟陰陽怪氣地說,“也未嚐不是件好事,能把這燙手山芋丟出去,損失點名譽算什麽!”

沈先難捂住胸口,氣得臉色發白:“你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林棟看著沈先難,“你是院長,當初你拍胸脯說了什麽,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我說過,出了事我一個人扛。”沈先難站起身來,從衣袋裏掏出一個白色信封,“我可以辭職,辭職報告我早就寫好了。不過我不會現在走,要走也要等到把事情處理好了才走,我不會給你們留下爛攤子的。”

“院長,都是一條船上的人,怎麽能讓你一個人扛呢?”趙一飛立刻站起來表態,“現在最重要的不是誰的責任,是要怎樣才能解決問題,先解決麻醉的問題,我看過片子了,如果可以確保麻醉效果,我覺得要取出蟲體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你可以冒險,病人家屬願意把命交給你嗎?”林棟看了看表,然後說道,“我們已經經不起失敗了。再來一次手術死亡事件,我們醫院就徹底完了。”

秦蘇打了個哈欠,沈先難不滿意地看著他:“你有什麽更好的建議嗎?”

秦蘇搖了搖頭:“沒有。我隻是在想,這蟲子為什麽要選擇人的大腦,為什麽人死了,它也會死,要是弄清楚了這個問題,也許就能找到更好的辦法。”

“你們解毒科的毒理實驗室可以做這個實驗嗎?”沈先難說道,“這個想法很好,我們可以申請項目資金和專家援助。”

“我反對,我反對醫院繼續介入這件事,我們現在並不具備這樣的資曆,勉強扛自己扛不起的責任,恐怕才是對病人的不負責。”林棟說完,站起身徑直走出了會議室。

會議室裏的人都麵麵相覷,平日裏林棟對沈先難頗為尊敬,今天這到底是怎麽了?

“他的話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但是……”沈先難皺起了眉頭,停止了說話,坐在他左手邊的趙一飛發現前者的額頭正冒出冷汗。

“院長,你怎麽了?”

沈先難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然後向後連人帶椅子一起栽倒在地。

7

譚鐳推開病房門,看見沈先難躺在病**,床頭櫃上放著一台生命監測儀,從聲音上判斷,應該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他走到沈先難的身邊,俯下身,在後者的耳邊輕輕喚道:“沈院長?沈院長?”

沈先難緩緩睜開眼睛,看了一眼譚鐳,又把眼睛閉上了。林棟氣呼呼地衝了進來:“譚警官!請你不要打擾院長休息,有什麽話直接跟我說就行了。”

會議室裏發生的事情早就在醫院裏傳得沸沸揚揚,沈先難之所以突然血壓升高導致腦溢血,都拜眼前人所賜,而這家夥卻還一副忠心耿耿的模樣,讓譚鐳覺得十分好笑。

“我沒做什麽,就是來看看院長。他現在的情況怎麽樣?”

“外麵說吧。”林棟依舊沉著臉,做了一個“請出去”的姿勢。

譚鐳走出病房,林棟立刻將病房的門關上了,同時叫來護士長:“你們都注意著點,院長現在需要安靜休息,不能再受刺激,任何人來都不準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