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下大亂

光和三年(公元180年),我再被征召,拜為議郎,重返京都洛陽。

這一年,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有的職位,注定無所作為,難以建功立業,就像這議郎,但如果你能認真對待,卻不失為一種修煉。該職不管實際政務,隻管給皇上進諫。任職期間,我不知給皇上獻出過多少條寶貴的意見和建議,但卻沒有被采納過一條,這個皇上啊,隻愛聽宦官的娘娘腔!唯一的收獲即是對自身的提高:日常工作已令我習慣於站在一國之主的高度,從國家大局出發來思考大大小小的問題。回頭看來,這是上天對我的眷顧,讓我在此無憂無慮的閑職上為自己的未來作好思想與業務的雙重準備。

天下即將大亂,我全看在眼裏,我在等待時機。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起義爆發,舉國進入戰爭狀態。

這時候,朝廷急需用人了,也非得到了這時候,他們才會想到就在身邊,就在議郎的閑職上,還有一位當年名震朝野的洛陽北都尉。他之雷厲風行,他之霹靂手段,他之目中無人,他之橫掃一切,或許倒可以施展到戰場上去對付黃巾為首的逆賊!

於是我被任命為騎都尉。

這一年五月,我終於等來了我戎馬生涯的第一個真正的戰場:臨危受命,與盧植等人合軍攻打潁川黃巾軍。結果,我在軍事上的天才首次得到了驗證:大破黃巾軍,斬首數萬級!

我人生的第一仗,大獲全勝,打得異常漂亮!

我自幼好讀兵書,年少時即敢為《孫子》作注,為的就是這一天的到來!

這一仗,讓我找到了此生的定位,找到了那個我自己理想中的曹操!

這一年,我三十而立。

對於為官者來說,戰爭不算是一件壞事,戰爭期間升職的契機可比和平年代多得多,提升的速度也要快得多,一戰功成,我旋即升任濟南相。

在濟南相任內,我治事如初。濟南國有縣十來個,各縣長吏大多依附權貴,貪贓枉法,肆無忌憚,為所欲為。在我之前,曆任國相皆裝聾作啞、置若罔聞,甚至同流合汙、沆瀣一氣。我一到任就開始整頓,一口氣將十之有八的長吏奏免掉了,濟南國上下為之震動,貪官汙吏猶如過街老鼠般紛紛逃竄,政教大行,一郡清平。

此生中我有多少次想到:如果我不是生逢亂世,能夠趕上一個太平盛世,我一定是個好官。給我一個區,我能管好一個區:給我一個縣,我能治好一個縣;給我一個國,我能振興一個國。我已經用實踐證明過了,這一切我都能夠做得很好,甚至做到最好,但是,天命不可違,人命隻能順從於天命,有什麽辦法呢?我就是生逢亂世還想有所作為的命,我的伯樂許劭說什麽來著:“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我後來終於領悟了:這第一句和第二句是連在一起不能拆開的,都無法各自獨立存在。

在一個天子昏庸、朝廷無能、買官賣官之風盛行甚至公然變成製度的時代,一切豈能如我所願?

翌年,我被任命為東郡太守——從濟南相到東郡太守,貌似不升不降,實屬遭人暗貶,我暗自思忖:肯定是哪個奸佞小人看上了被我整肅一新的濟南國進而買下了濟南相,如今我有了戰功,豈肯任人擺布?我便假托有疾,告病還鄉,再度回到我的譙郡老家去了。

這一次的還鄉是主動而為,心情自與上一次截然不同,回到故裏我過起了快樂的隱居生活,又新娶了一個十分中意的老婆卞氏:春夏讀書,秋冬狩獵,嬌妻為伴,雲雨**……兩年以後,這一段充滿人情人性的快樂生活結出了豐碩的果實——卞氏為我生下了第三個兒子,我為之取名為曹丕——這可是件大事啊!她是為未來的大魏國生出了它的開國皇帝!我一生不曾稱帝,但我是皇帝的創造者!這偉大的創造活動就發生在這一段貌似是“退”的隱居歲月中——此乃天意!

這一年我三十三歲,開始知進退,懂得有所為有所不為。

翌年,王芬那廝謀劃暗殺天子,再造乾坤,親自跑到譙郡來拉我入夥,被我一口回絕:未為人父,熱血男兒,尚有可能;既為人父,舐犢情深,斷無可能!我今後行事,必要先考慮妻兒之安危。

無情未必真豪傑,大丈夫孰能無情?妻兒老小、天倫之樂、雙妻雙子、其樂融融,我快要沉醉其間難以自拔了,像一個毫無雄心大誌的兒子、丈夫、父親!甚至感到如此無所作為的一生也會是無比幸福的一生!

又是一年過去,最終將我從老家的安樂窩裏逼出來的還是來自於自己家族的力量——誰讓我生在一個官宦之家呢:中平五年(公元188年),朝廷設置西園八校尉,我因家世原因和個人表現,被任命為八校尉之典軍校尉。

天下已經亂套,唯恐不能更加徹底。

中平六年(公元189年),天子駕崩,皇子劉辯即位,何太後臨朝,其兄大將軍何進掌控朝政。

何進的死對頭,也是我的苦主——我當庭棒殺其親叔叔而得罪過的禁軍統領蹇碩。

為另立新主,在天子將死之際,蹇碩曾密謀行刺何進,後者命大,僥幸逃脫。待到天子駕崩,何太後所生之皇子劉辯即位,何進執掌朝廷大權,派袁紹入宮去抓蹇碩。蹇碩慌亂之中逃進禦花園,被中常侍郭勝刺死在一片花叢之中,他統領多年的禁軍,全部歸順。

聽到蹇碩的死訊,我暗自長出一口氣,何進無意中幫我去除了一塊多年的心病!所以,我很想幫他。

可這個何進腦子進水,聽從袁紹之計,意欲引外兵進來盡誅宦官。我曾苦口婆心勸過他:“宦官之禍,古今皆有,世主不當假之權寵,使至於此。若想治罪,當除元凶,交付獄吏去辦足矣,何必把外兵召進來?全都殺了,就鬧大了,不好收拾,並且過程之中極易生變。”

不料這廝好言相勸聽不進,竟然嘲笑我說:“孟德,你這是私心作祟吧?”——話裏的意思再明顯不過:我是宦官的孫子,站在宦官的立場上,不想他將宦官殺個精光!

拿我家世取笑我者,不得好死!

當時,我黯然退下,心中默念道:“亂天下者,必何進也。”

即便如此,在其不知是計赴死之時,我還再度勸他說:“先召十常侍入,然後可入。”我還與袁紹各選五百精兵,命袁紹之弟袁術統領,我與袁紹帶劍護送何進至長樂宮門前。我們受阻於宮門之外,看何進昂首挺胸而入,被砍為兩段而歸……

真的是:人之將死,九頭牛也拉不回來!

於是乎,袁紹乘機盡殺宦官兩千餘人,宮中大亂。

亂世必有賊人出,其時,有“西涼狼王”之稱的西涼刺史董卓率兵挺進洛陽,廢黜少帝劉辯,立劉協為帝,他自稱太師,掌管朝政。

某夜,司徒王允假托慶壽,設宴後堂,眾官皆至。酒過數巡,王允掩麵而泣,眾官問其故,王允慷慨陳詞董卓欺主弄權,社稷江山旦夕難保,於是眾官哭成一片。我於座中,眼瞅這幫沒出息的東西,撫掌哈哈大笑道:“滿朝文武,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賊不成?”

王允怒目圓睜,反詰我道:“曹操,你家世代為官,食我大漢俸祿。今國有大難,你不思報國,反來嘲笑我等忠臣?到底是何居心?”

我起身道:“我不笑別的,隻笑諸位哭哭啼啼,束手無策,竟無一計誅殺董賊!操雖不才,願單槍匹馬直奔相府,取董賊狗頭,懸掛於洛陽城頭,以謝天下!”

王允質疑道:“越騎校尉伍孚,刺賊不成,反遭活剮,慘死於賊手。你隻身前往,勢單力孤,豈不白白送死?”

我道:“越騎校尉,匹夫之勇,不知用計。曹操非伍孚,我自有妙計。”

王允離席而立,做恭敬狀:“孟德有何妙計?”

我道:“最近以來,操屈身以事董賊,表麵上恭順,實欲尋機殺之。董賊對我頗為信任,我因此可以接近他。現在就看司徒大人願不願意幫忙了?”

“誅殺國賊,我什麽樣的忙都願意幫!快快請講!”

“我早就聽說司徒大人有寶刀一口,望能借我一用,操以獻寶刀之名入相府,乘機殺之,魚死網破,雖死無恨!”

王允拱手拜曰:“孟德果然英雄,有此大忠大義之心,皇上幸甚!大漢幸甚!天下幸甚!”然後親自斟酒,呈送至我麵前。

我接過酒樽,滴酒於席,舉頭望天盟誓:“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曹操此去,不殺董賊,誓不回還!”然後,將樽中所剩之酒,一飲而盡。

與此同時,王允已命家仆取來寶刀,舉雙手呈交於我。我一把抓過寶刀,不再多留,昂首而去。

列位看官,莫說爾等看不懂我,我自己也看不懂自己了。一年前,王芬拉我入夥行刺天子,直取天下,被我嚴詞拒絕;一年後,我竟在大庭廣眾之下主動請纓要去刺殺一個假丞相,彼時以妻兒安危為慮,不做無把握之事,此時便不管不顧準備犧牲了嗎?

一切皆因世易時移,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眼下我已登上國家政治的中心舞台,扮演著八校尉之典軍校尉這個不大不小的角色,我看到了天下大亂之後所出現的種種契機,也想從中抓住一個能夠進而一舉做大的機會——刺殺千夫所指的假丞相董卓無疑值得一抓:刺成刺不成,我都會成為英雄,進而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總之,我肯定不想死,更沒有抱定必死的信念和決心,隻是想:走著瞧,試試看,刺得了就刺,刺不了拉倒。

次日一早,我身佩寶刀來到相府。此地我近日來得勤,管家已認得我,我開口問道:“丞相現在何處?”

“在小閣中。”管家一邊回答一邊引我前往。

一進小閣,但見董卓尚未起床,身穿睡袍,坐於床榻上吃早點,呂布則全副武裝,侍立一旁。一個巨無霸、一個美男子,這二人形成了一個不小的氣場,對我這個潛在的刺客有著明顯的排斥力,讓我有種刺不成的直覺和預感。我事先沒有想到,這個認賊作父的呂布,一大早便與董賊形影不離。

“孟德一大早跑來,必然有事。”董卓倒是快人快語,直奔主題。

我拜其曰:“操聞丞相愛寶刀,近日有人送我寶刀一口,我特來獻予恩相。”

董卓豪爽,並不急於看刀,側臉對呂布道:“孟德知我愛寶刀,我知孟德愛寶馬,他以寶刀獻我,我以好馬賜之,奉先,你這就去挑選一匹西涼好馬牽來。”

呂布領令而出,我登時心中狂喜:機會說來就來!董賊這下死定了!憑我自幼打下的童子功,憑我每日練功不息,一刀殺死此賊,再逾牆逃離相府,是完全可能的!

“孟德,拿寶刀來,讓孤好好欣賞欣賞。”董卓道。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嗖”的一聲拔出刀來——這會兒已經可以動手了,但我考慮到呂布前腳剛走,尚未走遠,如果聞聲殺回,於我逃脫不利,呂布畢竟不像董卓這麽好對付,便在即將出手的瞬間,修改了自己的動作:以雙手呈上寶刀。

董卓接視,以手試之,讚不絕口:“七寶墜飾,如此漂亮,如此鋒利,削鐵如泥,果然寶刀!”

與此同時,我雙目圓睜,眼皮不眨,死盯住他那張堆滿橫肉的肥臉不放,暗中運氣,醞釀著一個奪下刀來順勢一刀將其砍死的動作。這時刻,我甚至想起了我的先驅伍孚,麵對如此肥碩龐大的身軀,麵對這個巨無霸,他敗就敗在手力不敵,所以我出手一定要快,出刀一定要準,不能砍其身軀,定要抹其脖子,一刀抹過去,必血流如注,我不必等其咽氣,便可奪路逃走……這樣想著,我醞釀中的第一個動作已經做出去了,一把抓住刀柄,將寶刀從董卓手中抽回,正欲舉刀朝其脖子橫抹過去,隻聽身後一聲大喝:

“孟德!你的馬選好了!”

一聽聲音,便知呂布歸來。我眼前一黑,雙腿一軟,知道天賜良機已經失去,大事已不可為,行動必須終止,便順勢將刀插回刀鞘,連刀帶鞘從身上取下,以雙手舉過頭頂,“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恩相乃國之棟梁、當世英雄,自古寶刀配英雄,請接受這口天下一流的寶刀,這是我曹操的一片忠心啊!”

也許是不久前才受了伍孚行刺的強烈刺激,董卓被我突如其來快如閃電的奪刀動作嚇了一跳,此時方才釋然了,以為我奪刀是為了獻刀,於是便道:“孟德之忠心,如這口寶刀。”遂接過寶刀,遞給呂布,命其收好。

董卓似乎並未起疑,興致勃勃,換身衣服,領我出閣看好馬,我卻不放心,不敢多留,便拜謝道:“恩相,刀好不好要試,馬好不好要騎,容操騎上它跑一圈!”

說罷,未等主人應聲便飛身上馬,出了相府,打馬而去,不敢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