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對酒當歌

縱然我料事如神,也萬萬沒料到東吳方麵竟敢毀書斬使!望著隨從拎回的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我百思不得其解,繼而火冒三丈!

我立刻傳令蔡瑁、張允等一撥荊州降將為前部,我自為後軍,督促戰船,一刻不等,在夜色中開往三江口。

黎明時分,天剛放亮,驚見於江麵之上,陳列著黑壓壓的船隻,正遮天蔽日而來,有人當即指認全是東吳戰船。原來雙方想到一處去了,他們也是連夜開始行動,與我撞個正著!

當敵船漸近時,有一員敵將昂首屹立於船頭高呼:“我乃甘寧是也!誰敢來與我決戰?”

蔡瑁命令其弟蔡塤所在之船出戰。

兩船相近,隻見甘寧拈弓搭箭,瞄準蔡塤,一箭射來,蔡塤應聲倒下。隻聽甘寧一聲令下,敵船齊頭並進,與此同時,萬弩齊發,我軍將士紛紛中箭,倒臥如麻。

敵船陣中又突出兩船,鑽入我船陣中,令我猝不及防。

唉!我大軍之中大多為青、徐之兵,個個都是陸戰能手,大地上的勇士,但絕大多數都未經曆過水戰。在此驚濤駭浪的大江之上,搖搖晃晃的戰船之中,別說作戰,連站都站不穩。拿我自己來說,已經頭暈目眩,嘔吐不止。

而江中敵船,簡直如履平地,三路戰船來回穿梭,快速往返,如風行水上。緊隨其後,又有大船,向我開炮。左右稟告,船上高掛“周”字大旗,想必是周瑜率領的敵軍主力。

周瑜,才是我此戰的真正對手!

我軍將士中箭挨炮者,不計其數;戰船之上,全是屍體。

此時敵船忽然鳴金收兵,迅速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軍想反擊都找不到對手。

我軍大敗而歸。

我登上旱寨,惱羞成怒,斥責蔡瑁、張允道:“怎麽回事?東吳船少兵寡,我浩**水軍反被擊敗,是爾等不用心!”

蔡瑁說:“丞相冤煞我等,荊州水軍久未征戰;青、徐之軍未習水戰,故而致敗。”

我道:“言之有理,孤不問罪,現在的問題是,當如何應對?”

蔡瑁說:“當先立水寨,將青、徐軍安排在內,荊州軍安排向外,每日操練,熟悉水性,以利再戰。”

我道:“你既是水軍都督,想到就快去做好了,不必稟告我。”

於是蔡、張二人開始訓練水軍。沿江一帶分二十四座水門,大船居外,仿佛城郭,小船居內,可通往來。日夜輪番訓練,到了晚上,點上燈火,照得天心水麵一片通紅,無比壯美。陸上旱寨綿延三百裏,煙火不絕。

望著這番景象,我心平靜下來,暗自思忖:如此浩**大軍,再戰豈有不勝之理?

某夜,忽來奏報說:周瑜隻帶數將,自江上劃一小船而來,正偷窺我寨。

我心狂喜,還有這等好事?即刻下令:“戰船出擊,全速捉拿!”

幾條戰船同時出發,全速前進,但就是追不上那條小船,一直追到能望見大隊敵船,方才無功而返。

被敵偷窺,我心無底,連夜召集眾將謀士會。

我開口道:“諸卿,前日折了一陣,傷亡慘重。這幾日訓練不息,頗有收獲,今夜卻被這狡詐的周瑜偷窺了去,當如何應對?”

蔡瑁說:“丞相,不必應對。我軍大敗,敗在不習水戰,並未見得周瑜有多厲害。他所偷窺到的不過隻是我軍之訓練方法,並非我軍之作戰戰術。不必理會,可以不變應萬變。”

我聽罷稍稍放心,剛想說什麽,座下有人開口道:“丞相,實在不必過慮,想想雙方交戰之時,周瑜占盡上風,卻為何倉促收兵?”

我仔細打量此人,見是蔣幹,字子翼,九江人,現為帳下幕賓。便問:“你說為何?”

“因其自知寡不敵眾,雖然仗著熟悉水陛偷贏一陣,但扛不住全麵久戰。所以,盡管他贏了,但心還是虛的,因此才大半夜的冒著生命危險跑來偷窺。”

“蔡瑁言之有理,蔣幹所講亦有道理。如此說來,那就什麽都不用做了嗎?”

“不,丞相。”蔣幹道,“有件事值得一做,不做白不做。可乘周瑜心虛,派一人前往江東說降。”

“諸卿周知,但凡有可能,說降的事孤總是願意做的。照你看派誰去合適?”

“周瑜是我發小,打小同窗共讀,願憑三寸不爛之舌,前往江東說降。”

“當備何種厚禮前往?”

“對付周郎,不必備禮。我隻需一條小船,單槍匹馬,孤身前往。”

“甚好,且去試試。”

我不相信蔣幹能夠說降周瑜,但不試一下肯定是不對的。

蔣幹一大早出發,次日淩晨便回來,將我從睡夢中叫醒——

“丞相,丞相,出大事了!”

“周瑜要降?”

“周瑜死硬,誓不投降。”

“那出什麽大事了?”

“我軍內部有人叛變投敵,想要謀害丞相啊!”

仿佛兜頭一瓢涼水,自上而下澆來,我睡意全無:“誰,誰……誰敢如此大膽?”

“周瑜念及同窗之情,與我同榻而眠,我趁其酒酣大睡,偷窺到一封書信……”說著,蔣幹將一封信呈給我,我看信封上寫“蔡瑁張允謹封”,大吃一驚,急展讀之:

某等降曹,非圖仕祿,迫於勢耳。今已賺北軍困於寨中,但得其便,即將操賊之首,獻於麾下。早晚人到,便有關報。幸勿見疑。先此敬覆。

我快速反複讀過三遍,頓覺兩眼一黑,頭馬上疼了起來,像要炸開一般,喃喃自語道:“反了,確實反了,難怪他道‘不必應對,——他是叫我們等死啊!”

“丞相!”蔣幹道,“我佯裝睡著,聽到周瑜夢囈道:‘子翼,先別急走,多住幾日,叫你看曹操人頭!’……”

我一聽便咆哮道:“來人!快去將蔡瑁、張允這兩個叛賊綁來!如遇抵抗,殺無赦!”

未過多時,兩人便叫罵著被綁來,一見到我,蔡瑁滿臉不解地問:“丞相,這是為何?我倆犯了何罪,要派人將我們綁來?”

我故作平靜道:“你二人以訓練為名,貽誤軍機,所以才將爾等綁來!現在,我命令你二人馬上開船向東吳進軍!”

張允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丞相,才幾天你就忘了我們是如何失敗的嗎?”

蔡瑁道:“如今我軍尚未操練成熟,不可貿然輕進,繼續操練為好!”

我在靜觀此二人反應,越看越是可疑,終於勃然大怒:“水軍若操練成熟,孤這顆腦袋也早被爾等拿去獻給周瑜了!”

“這是什麽話?”

“丞相何出此言?”

我厲聲大喝:“爾等想要孤之腦袋,那孤隻好先要爾等腦袋——將這兩個叛賊推出去斬首!”

兩人發出淒厲的叫喊,喊聲不絕於耳,戛然而止。

兩顆人頭送了上來,四眼圓睜,死不瞑目。

就在我與這四隻眼睛對視的一瞬間,我恍然大悟:我中計了——此為周瑜之計!

但是……我卻不能表現出來,我隻能把這啞巴虧吞咽下去,我擺擺手,示意將人頭端下去。

蔣幹站著不動,我惱羞成怒地衝他而去:“你怎麽還不滾蛋?等著封賞嗎?”

蔣幹滿臉不解,灰溜溜地退下。

水軍正、副都督忽然被我在夜裏斬首,眾將謀士不解,有人來問,我隻好啞巴吃黃連,一口咬定:“二人暗中投敵,密謀暗殺於孤,被蔣幹發現……”

但是仗還要打,訓練水軍還要進行下去,遂任命毛玠、於禁為水軍都督。

“救命功臣”蔣幹未得任何封賞。

“草船借箭”是子虛烏有,稍有軍事常識者便不難看出。諸葛亮初出茅廬,我曹操身經百戰,可能嗎?可能發生這種異想天開的鳥事嗎?

派人再去勸降也是扯淡,何況派的還是蔡瑁之族弟蔡中、蔡和——我剛誤殺蔡瑁,怎麽可能信任蔡中、蔡和(他倆不恨我嗎)?羅貫中演義起來連起碼的情理和邏輯都不講。

至於“周瑜打黃蓋”,我沒見過,如果我看不見,那他們是打給誰看呢?

羅貫中這種紙上談兵的小文人有一個十分錯誤的意識,以為戰爭便是某幾人的用計鬥法,這豈不是很可笑嗎?說穿了,戰爭主要還是拚實力。那麽我七十萬大軍兵強馬壯,最終又是敗在哪裏呢?

還是敗於實力——敗在我們自身的弱點上。

我對我們這一支臨時訓練出的半吊子水軍心中無底,便將眾將謀士召集來開了一個策劃會,絕對沒有什麽“龐統巧授連環計”之類的鳥事,將戰船相連的辦法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最先由荀攸提出:“將大船小船各自搭配,或三十為一排,或五十為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板,不光人可渡,馬可走,還可讓我方將士免受顛簸之苦,揚己之長,避己之短,變水軍為陸軍。”大夥均表讚同,尤其是我,我等隻看到了它的好處,但卻沒有想到它可能帶來的致命的傷害……

所以說,我們最終還是敗於自身——敗於我們水軍實力的孱弱!

荀攸想出此法,我還以為找到了萬全之策,感覺江南在望,神州一統指日可待,於是便豪情萬丈詩興大發,欣然提筆寫下這千古名篇《短歌行》: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皎皎如月,何時可輟?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水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我在船艙裏一揮而就寫下此詩,走出船艙,走到船頭,麵對長江,迎風而誦,船上將士無不為之動容。憑感覺我知道我寫出了一首傑作,但我並不知道此詩將一舉奠定我在華夏文明史上大詩人的地位,正如我並不知道我戎馬生涯最大的一場軍事失利正躲在黑夜深處悄悄等著我。有一得必有一失,難道說這首詩歌傑作與這場軍事失利有著某種神秘的關聯?那麽,我寧可天不賜我好詩而賜我一場軍事上的偉大勝利——借此一舉平定江南、一統神州!活著時我當然作此之想,因為我在有生之年,首先是一名軍人、統帥,其次才是詩人。然而如今我已在天上,撥開迷霧看清塵世,望穿曆史,我寧願要這首流傳千古的名篇——因為山河統一不統一,它都在那兒,並沒有多少改變。有首好詩則不然,放長遠看,隻有詩人,才能在子孫後代的心中得永生,得千秋萬歲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