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好色代價
我在事後聽說,在我們遷都來許昌的路上,也不是一點危險沒有。楊奉這個賊就準備在梁城截擊我們,將天子掠走!這個大膽狂徒,不過是給了我一個用兵的借口。我立刻上奏天子,克日發兵,征討楊奉,天子準奏。於是在這年十月,我親統大軍征討楊奉,這廝望風而逃,向南投奔袁術去了——這等於拔掉了一根釘在院門上的釘子!
此時又出了一件事:天子下詔任命袁紹為太尉,袁紹堅辭不受,也不說明緣由。對這位發小我實在太了解了,他是嫌給他的太尉之職在我這大將軍之下。我便立馬高調上奏天子:自請辭去大將軍職務,懇請由袁紹來做。在我再三請求下,天子準了此奏,任命袁紹為大將軍,我改任為司空,代理車騎將軍。表麵上看起來,我是傻瓜吃了虧,但其實撈到了更大的實惠:天子認為我沒有私心,事事處處以社稷為重,對我的人品更加敬重,自然也就愈加信任於我。文武百官對我也是更加敬佩。我心想:袁紹啊袁紹,你是長不大的,還是小時候那個愛打架的小霸王,仗著自己實力強向天子伸手要官做——這是最沒有政治頭腦的人才會幹出的蠢事!如此在乎這些虛頭八腦的頭銜,斤斤計較,不過是愛慕虛榮,斷然不是什麽偉大人物,絕非我真正的對手!
我所關心的永遠是實實在在的大事。也是在這一年,我采納了棗祗、韓浩等人的建議,開始屯田——這可是保證我兵強馬壯、成就霸業的大事啊!
忽有一日,孫乾跑來求見,自稱劉備派他來的,說劉備被呂布窮追猛打,走投無路,特來投靠,已至許昌,在城外安營紮寨。我聽罷竊笑:這倆壞蛋狼狽為奸的情況我是掌握的,又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也是我所希望的。兩相比較,呂布更壞,我與之真正有恨有仇。所以在一瞬間裏,我幸災樂禍的竊笑便漾成了如沐春風的微笑,對孫乾道:“玄德跟我那是兄弟!今日落難,豈有拒之門外之理?快快請他入城,我當盡地主之誼!”
次日一早,劉備便帶著孫乾、糜竺來了——他不帶關羽、張飛這兩位戰神,增加了我的一絲好感。我以國賓之禮待之,午宴也是國宴的規格。整個上午,劉備都在嘮嘮叨叨這段時間以來他與呂布分分合合的故事,控訴呂布之不義。他如此誠懇毫無保留的態度(盡管帶有一絲怨男之氣),又增加了我的一絲好感。午宴時頻頻舉樽向我敬酒,每樽都是一滴不剩地飲盡,又增加了我的一絲好感。這幾絲好感加起來便是不小的一個好感。午宴結束時,劉備已麵紅耳赤不勝酒力,我命人扶他去客房休息,孫乾、糜竺便跟了去。我也沒少飲,頭有點暈,想去臥房小睡一下,現場作陪的荀彧、郭嘉、程昱卻一股腦跟了來,我知道他們有話要奏,便在臥房說話。
最先開口者永遠是荀彧:“主公,我們該動手了!”
我一耳朵就聽明白了,卻明知故問道:“動什麽手?”
荀彧問:“日後與主公爭天下者為誰?”
我還是明知故問:“誰?”
荀彧道:“也許不止一人,但必有隔壁這位,今不早圖,後患無窮。”
我沉默不語。
見我無語,程昱開口道:“我觀劉備有雄才而得民心,終究不會久居人下,日後必會起來與主公爭天下,不如早早圖之,以除後患。”
我仍然不語。
郭嘉開口道:“主公,萬萬不可!今日若殺劉備,豈不等於殺死英雄?從此以後,再無真英雄來投我,主公與誰定天下?”
我終於開口道:“郭嘉之言,甚合我心!”轉而勸告尋、程道:“有些事,不必早圖,早圖反而壞事。日後與我曹操爭天下者,何止一人?你除了這個還有那個,不必為此而煩心。”
荀彧讚道:“主公智者也!英主也!”
荀彧之言,我當得起。非但不殺劉備,還要重用劉備。次日,我便上表推薦劉備領豫州牧,並以五千兵馬、兩萬斛糧食送他。天子很快準奏,劉備便趕赴豫州到任,將兵馬屯駐於小沛,召集原散之兵,攻打呂布。
對我來說,打呂布無須動員。我正準備親自率兵配合劉備,忽然傳來一條消息:驃騎將軍張濟自關中引兵攻南陽,為流矢所中而亡,他的侄兒張繡繼其位統其眾,起先表示向朝廷投降,繼而又反悔起兵,勾結劉表,屯兵宛城,欲劫掠天子。我即刻率領十五萬大軍,親征張繡,到達宛城,尚未開戰,張繡又降,放我軍入宛城屯駐,餘軍分屯城外。一連數日,張繡天天設宴請我。
某日午宴,飲至酒酣,我想上廁所,便搖搖晃晃來到院中,陪我前來赴宴的侄兒曹安民跟出來攙扶住我,朝廁所而去。途中但見百花盛開,花枝亂顫,香氣襲人,至一小亭,亭下坐一少婦,花容月貌,小扇搖曳,看得我心旌**漾,渾身上下,燥熱起來。一瞬間,我眼中隻有這個美婦!跌跌撞撞來到亭下婦人麵前,開口便問:“敢問夫人何許人也?”
少婦稍稍一驚,望我一陣,以小扇掩嘴回話道:“妾乃張濟之妻鄒氏。”
我問:“夫人識我否?”
少婦嫣然一笑道:“天下誰人不識大將軍。”
我聽罷竊喜,道:“夫人花容月貌,傾國傾城,操今日得見,實屬天幸也!”
少婦叩謝道:“奴家哪裏生得這樣好,承蒙大將軍錯愛。”
我:“驃騎將軍不幸陣亡,夫人孤獨寂寞吧?”
少婦:“奴家可憐,無依無靠,甚是寂寞。”
我:“隨我還都,嫁我做小,安享富貴,可好?”
少婦跪地道:“奴家心已死,將軍再生之!”
我:“你我有緣!我直接將夫人帶走,不大好看,你畢竟還是張繡的嬸娘。明日一早,夫人自行走到府外,我侄兒曹安民會來接你。”
婦人:“諾!”
於是,我與鄒氏依依惜別於亭下,我如廁後回到筵席上便自稱不勝酒力告辭而去。
翌日一早,安民到張府門前接鄒氏,果然接到,遂與我相會於軍營之中。為了不惹入耳目,令其安心,一夜翻雲覆雨之後,我便與之悄悄轉移至城外軍營中安歇。我特命愛將典韋到中軍帳房外宿衛,沒有我的召喚,任何人不得入內。
我與佳人兮,久旱逢甘霖,從此再也不思政務與軍事。
不知過了幾日,張繡跑來求見,稱有要事稟告。我想於公於私不見不妥,便讓鄒氏暫且回避到隔壁帳中。
張繡一進大帳,便開門見山地說事兒:“大將軍,我部新降之兵多有逃亡者,懇請將其轉移至城外中軍這裏,由大將軍直接統領為好。”
我說:“也好,你就把他們送來吧!——就此事?”
張繡回答:“諾!另有一件私事,繡不敢問。”
我說:“但說無妨。”
張繡道:“我叔父驃騎將軍張濟戰死沙場未久,嬸娘鄒氏整日不思茶飯,落落寡歡。三天前忽然離家出走,我派人四下尋找不見蹤影,經過仔細打探,聽說……”
“聽說什麽?”
“聽說她是在三天前一清早走出張府大門,上了大將軍之侄曹安民的馬車,去往城中大營的方向,一日之後,又隨將軍出城來到此處。”
“張繡,你的情報很準確呀!此事原委如斯:那日我在貴府宴上飲至酒酣,內急,如廁路上經過院中小亭,與你嬸娘鄒氏不期而遇,一見傾心,想娶之做小。本想當麵提出,又怕你這做晚輩的尷尬難辦,便出此下策,還望體諒我的真情和苦心!”
“哪裏話,大將軍太客氣了!大將軍看上嬸娘,那是嬸娘的福氣,也是我們張家的福氣,是我張繡求之不得的。”
“張繡,你盡管放心!我定會善待你嬸娘,我曹操啥時候虧待過跟我的女人!”
“那就好!我九泉之下的叔叔也可以死而瞑目了,他膝下無子,徒留嬸娘在世……”
“張繡,你要不要再見你嬸娘一麵?她就在隔壁帳中,我去把她叫來。”
“那就不必了,大將軍如此善待於她,我這做晚輩的也就放心了。我還急著趕回城去,將我部新降之兵整編好了,給大將軍送過來。”
“那好,軍務要緊,我就不多留你了。”
次日下午,典韋帳外奏報,張繡將其部新降之兵分為四部,帶來營中。我懶洋洋回話道:“知道了。”
當晚,我照舊與鄒氏飲酒、作樂。這個小娘子真是讓我在四十二歲時找回了小夥子的狀態,夜夜狂歡,不知疲憊。夜深人靜之際,幾番雲雨之後,我倆酣然睡去……長期的軍旅生涯練就了我的警覺,半夜三更,一個噩夢令我驚醒,感覺有事將要發生,順手將鄒氏拍醒,衝帳外大叫道:“典韋!典韋!”沒有回應,這從未有過,我感覺更加不妙,但是已經太晚了,我親耳聽到帳外喊殺聲、馬蹄聲驟然響起,愈來愈大,簡直就要掀翻我的大帳,我再衝帳外大叫道:“典韋!典韋!”——典韋這才衝進帳來,帶著一身酒氣,四下裏尋不見他的雙戟,隻好拔出腰刀,口中道:“主公,定是張繡那廝又叛變了!將降兵送來是個陰謀,宴席上他們將我灌醉……”典韋拉著我、我拉著鄒氏向帳外轉移,出帳方才看見,叛軍已至轅門,門口兵馬無數,正在衝殺過來。典韋將我推至一旁,一把腰刀,上前迎敵,一口氣砍死一串。馬軍方退,步軍又至,長槍林立,形同蘆葦。典韋身無片甲,赤膊上陣,全身上下,被刺數十槍,兀自一人死戰。腰刀砍缺無用,棄刀以手相搏,仿佛一團烈火,又燒死了一串!賊兵不敢近其身,遠遠放箭,箭矢如雨。典韋全身中箭,形同刺人兒,還死守寨門。此時寨後賊兵又殺將過來,典韋背上又中一搶,回頭大叫一聲:“主公,上馬……”仆地而死……
嗚呼!我永失愛將!
正是仗著典韋以七尺之軀死扛寨門,憑借其一己之力擋住了前麵殺來的敵兵,我與鄒氏才上得我的大宛良馬,從隔壁帳中跑出來的長子曹昂也騎上一匹戰馬,侄兒曹安民無馬可騎,隻好徒步追隨。箭如雨下,一箭中我右臂,三箭中我良馬,真是一匹好馬呀!中了箭,淌著血,馱著兩個人,還是跑得飛陝,很快便將安民落下了。到達清水河畔,我回頭一望,敵兵追至,砍翻安民,眾兵圍砍,將其砍成無形。
嗚呼!我永失愛侄!
我豈敢逗留,打馬躍入水中,水流湍急,鄒氏被水衝走,衝我喊道:“夫君,奴家不習水性,別管奴家,逃命去也……”哦!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一聲“夫君”將我心都叫碎了!我伸手抓她,隻抓得一綹青絲,水中已無人影。
嗚呼!我永失愛姬!
剛上得岸,忽來一箭,正中馬眼,馬倒地而亡。
嗚呼!我永失愛駒!
“父親,騎上我馬快逃!”一起渡過河來的曹昂將自己的馬讓給我騎。我道:“一塊兒走!”於是,父子二人同乘一馬,打馬狂奔,亂箭射來,曹昂中箭落馬,大叫一聲:“父親,快跑!”我不敢回頭看,深知其下場必如安民一般。
嗚呼!我永失長子!
我隻顧打馬向前騎去,眼淚已經奪眶而出,模糊了我的視線……我想:我不能讓愛我的人白死,我必須活著!
前方出現一支兵馬,舉“夏侯”旗,定睛一看,乃夏侯惇所部之青州兵。夏侯惇見我狂奔而來,迎我泣拜於地:“主公!於禁反了,趕殺我青州兵!”
我大吃一驚,但卻難以置信。向青州兵身後望去,一列兵馬正在殺來,舉“於”字旗,自然是於禁軍;朝我來路望去,追兵分兩路殺到,舉“張”字旗,自然是張繡軍。賊兵衝我而來,夏侯惇率青州兵上前抵擋,難以招架。正當此時,於禁軍殺至,一通廝殺,殺賊無數,賊兵大敗而逃,於禁率兵追擊百餘裏,方才回來,說:“張繡投劉表去了!”
“於禁!”我問他,“為何趕殺青州兵?”
於禁抱拳回話道:“主公,青州之兵,乘亂下鄉,劫掠民家,大失民望,怨聲載道,某故殺之。”
我道:“為何不告我?”
於禁道:“賊兵迫近,情勢危急,分辨是小,殺敵為大!”
我一聲長歎道:“我失典韋,尚有於禁!大敵當前,是非分明,任勞任怨,縱使古之名將,何以加茲!特加封益壽亭侯,賜金器一副。夏侯惇治軍不嚴,停職反省。立設靈堂,三軍為典韋將軍守夜。”
我撲倒在典韋靈前,放聲痛哭,哭我愛將。於禁、夏侯惇上前勸慰,我哭訴道:“我折長子、愛侄、愛姬、愛駒,痛不痛?痛!但我獨哭典韋,對我曹操而言,世上最大的痛苦莫過於失我愛將,如砍我左膀右臂也!此役之敗,罪全在我,我貪圖美色而激怒張繡致其反水,禍亂全局,以至於此。諸卿觀之,從今往後不複敗矣!”
聞我之言,三軍皆哭,群情激憤。
我為自己生性好色所付出的代價還不到頭,回到許昌之後,我之原配丁夫人,長子曹昂之生母,不能原諒我的過失(還有長期以來的縱欲行徑)而離家出走,再未回歸……
嗚呼!我永失發妻!
一個人會折在自己致命的弱點上。我曹操的致命弱點便是好色縱欲:它讓我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四十二歲,我覺悟到這一點,不知晚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