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男孩

九點四十分,天台。

雷昀掏出一支煙點上,重新俯身支著護欄,出神地看著嫋嫋青煙隨風飄散。

那盒煙還剩下少半包,確切說是那女人在一個小時零五分鍾的詢問過程中抽掉了十二支煙,平均5.42分鍾抽一支。

大多時候她也僅是點上一支煙拿在手裏,不是為了吸,更像是一種安慰。

後來,她越說越簡短,每一句話、詞都是獨立的事情,沒有邏輯,像是不分主次地累加堆積,好在時間線一直沒淩亂。

情緒從難以抑製逐漸變為異常平靜,似乎她說完這些話就完全成為了局外人,說到最後的時候更像是八卦著別人的故事。

婚後,桑郎峰逐漸露出原形,特別是在他私生女兒死後,她就成了呼之即來的發泄工具。

各種難以啟齒的淩辱折磨,噩夢般的家暴,“不能生育”是他冠冕堂皇的理由,仿佛她必須用無盡的屈辱來償還“過失”。

堿性環境有利於生兒子?好,灌火堿溶液,濃度一次次提高;最佳受孕時間?好,有時她正上著課,他來了,被喊出去,於是那些隱蔽的角落成為她不堪回首的記憶。

其實,她結婚時也曾認真考慮過不顧生命危險來生兒育女的事情,已經做了當母親的決定,隻是想調理一段時間再谘詢醫生的意見。

唯一慶幸的是她及時看清了他的真實麵目,她不敢想象跟他有了孩子會是怎樣的結局--如果也是生的女兒......

懦弱、對名聲的顧忌、對家人安全的考慮等等,讓她一直提不起反抗的念頭,幾年時間忍受下來,逐漸麻木了,甚至產生了某種“依賴感”,“可恥”地在被虐中品味到了一絲絲愉悅,反抗?似乎已成為無關緊要的事情,就那麽行屍走肉地活著。

後來,他似乎厭倦了對她的折磨,把更多的精力放到“洗刷汙點”上麵。

據她所說,他日記裏詳細描述了折磨性工作者的過程,並根據手法的變態程度評分:基礎分為1,變態程度為權重係數--0.1至0.9,設定的目標累積總分為100分。

她看到那本日記的時候已經累積到90分,幾百筆記錄。

離婚是他提出來的,因為他要給別人一個名分。

但當然會有條件:房子留給他“暫住”;她每周三晚八點必須按時過去“憶苦思甜”,確切說是將她曾經遭受過的淩辱再經曆一遍,遲到?那需要“補課”;她按月將工資的一半支付給他作為房屋維修費......

或許在她看來,用54天繼續受淩辱去換取一年中剩餘的311天還是很劃算的,至少比之前要好了許多。

而且,她也沒有魚死網破的勇氣,不敢去賭--如果那些不堪入目、慘不忍睹的視頻被現在的老公知道.....

她現在的老公是個老實人,很愛她,但她仍然不敢說出自己的真實經曆,更不敢說出她現在使用這種“肮髒下賤”的方式來換取與他“苟延殘喘”的機會。

這時,那女人與那老實男人從大廳走了出來,膩歪地挽著胳膊,從陰影走進了陽光,走得很慢,就像一對相互攙扶的老伉儷在夕陽下漫步。

她回頭看了一眼,像是在跟什麽告別,嘴角浮起一絲淺笑,很幸福的樣子,旋即轉回頭去。

太陽才剛升起不久,九點多距離這一天過去還剩下大半的時間,就如同她的人生旅程--熬過去了黑夜就會是白天,還會有黑夜,但身邊有了依靠。

那男人像是在憨笑說著什麽,他應該可以把懸著的心放下,而之前就是他極力勸說她主動早些來隊裏做筆錄--以為這多少也算是“自首”的表現。

“如果他知道真相......”

雷昀猛然間惡毒地去想。

假設這個老實男人知道了一切,他會有怎樣的反應?還好繼續那樣愛她?

再假設,如果桑郎峰還沒死,這老實男人知道這事之後會不會去殺了他?要知道老實人逼急了更容易做出極端的行為。

他又想到一句話:永遠都不要去考驗人性。

煙蒂差點燒到他的手,他急忙甩手扔掉,思緒隨之被打斷。

煙滅了,手上仍然留有煙草的味道,證明它曾經存在。

“問你個問題,”邊上的陳曦捅了捅他的胳膊,盯著他的眼睛問道:“如果可以選擇,你將來希望要男孩還是女孩?”

雷昀楞了一下,回過神問道:“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隨便問問,你也別想多了。”陳曦嘴角一挑。

“可以不回答麽?”雷昀警覺地反問,似乎是怕這話裏有坑。

“必須回答。”陳曦聳聳肩。

“如果可以選擇......”雷昀忐忑地開口。

“別墨跡,怎麽想的就怎麽說,男還是女?”陳曦逼問道。

雷昀苦笑一下:“說真心話,我希望要男孩。”

“別誤會,沒有重男輕女的意思。”他急忙又補了一句。

“為什麽?理由?”陳曦眉頭一挑。

“第一,他不聽話我可以揍他;第二,感覺等他長大了偶爾陪我喝個小酒也是挺不錯的事情。”雷昀笑道。

“就這些?”陳曦又追問。

雷昀呼了口氣:“還有一點,總體來說......女孩會容易吃虧一些。”

“揍兒子......是因為你小時候經常挨揍?”陳曦笑道。

“也就隔三差五。”雷昀搖頭笑笑。

“你呢?”他問。

“我不告訴你。”陳曦狡黠地眨了眨眼。

“暈......”雷昀一陣無語。

陳曦擺擺手,皺眉問道:“對桑郎峰來說......他為什麽希望要兒子?”

“你應該明白吧?”雷昀反問。

陳曦點點頭,歎了口氣說:“是,明白,可是仍然難以理解,不是麽?”

“其實也不難理解,”雷昀苦笑一下,轉身看了一眼已經走到大門口的那對夫妻,“她說會盡快要寶寶,為現在的男人賭一把命是值得的,可是,如果可以選擇的話,我想她會選擇要男孩,因為她不想讓女兒再去經曆她所經曆過的悲劇,哪怕僅是一種可能。”

“而對桑郎峰來說,同樣的道理,他認為母親被侵犯、玷汙,是他的恥辱,所以他不容許女兒存在這種可能。”

“而兒子......我想他是希望兒子繼續去侵犯他人,來繼續抹除他內心的汙點。”

“的確,”陳曦點點頭,而後看向雷昀調侃一句:“也的確,你的思想是挺變態的。”

雷昀無奈地苦笑搖頭,辯解說:“什麽啊,我這是以罪犯的角度去考慮問題,角色代入,跟我自己的想法沒關係吧?”

他說起猛然皺起了眉頭,不由得想起了呂振華昨晚臨走時說的那番話。

警察,特別是刑警因為職業的緣故不可避免會接觸很多負麵的事情,這對其本身也是種煎熬與考驗。

而經曆過很多之後,如果再次麵臨選擇,還會是當初的選擇麽?或者,從業的經曆會不會讓以後某個節點的選擇發生改變?

陳曦抬手在他眼前晃晃,挖苦笑道:“怎了?還在想生男生女的問題?”

“不是,不是男女的問題,是......沒事。”雷昀急忙搖頭。

他想“試探”一下陳曦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可終究還是沒說出口。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為邏輯,別人的選擇方式並無多大的參考價值,而且,或許陳曦也有類似的“疑惑”,但卻並不想提及。

“哎呦喂,幹嘛呢?躲在這裏探討生兒育女?哎呦我這牙啊,快酸掉了......”

龐偉從拐角探出腦袋,捂著腮幫子一陣陰陽怪氣挖苦。

“不可以麽?”陳曦惡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以可以,完全可以啊,都是到了法定婚齡滴銀了,可以理解呀,不過這事得慎重啊,急不得......”龐偉咧嘴壞笑。

“跟你有關係?!”陳曦怒聲反嗆。

“有事?呂隊來了?”雷昀急忙叉開話題。

他臉色忍不住有些微紅,被龐偉那賊眉鼠眼掃來掃去總有種“奸情被撞破”的感覺。

“驢頭?好像沒來吧?那啥,秦局到咱們辦公室視察,特意點名要見你倆,趕緊的啊,我跟你說啊,那老家夥就是個笑麵虎......”

龐偉巴拉絮叨著,一言不合就開始八卦起秦局的各種“黑曆史”。

“你就不會打電話?”雷昀埋怨說道,急忙招呼陳曦往回趕。

“暈死,我那手機沒電關機了,你以為我願意跑腿?”龐偉跟在後麵抱怨。

跑到半路,這家夥突然來了個急刹車,擺擺手一臉嚴肅地說:“你倆去吧,我找個地避避難,感覺......第六感告訴我驢頭該來了,萬一......得,我可不去觸那黴頭,好不容易把秦局忽悠住,再一不小心露餡......”

“重案組”辦公室,一彌勒佛長相的老頭正跟呂振華聊著什麽,笑嘻嘻的,看不出一點威嚴。

“呂隊好,秦局好。”

雷昀與陳曦急忙打招呼,有些忐忑地站在門口。

辦公室本就狹小,秦局那橫豎相差不大的塊頭占去了小半邊,呂振華又斜坐在靠門口位置,也著實邁不進腳去。

雷昀不自覺地將秦局那和藹的笑臉與龐偉所說的“笑麵虎”對照,腦子裏飛快地盤算著下麵可能會出現的問話。

能坐到局長位置的人哪個不是“狠角色”?正是因為經過過無數血腥、殘忍的案件所以才笑得風輕雲淡?

雷昀猛然間覺得呂振華那張“臭驢臉”反而更為和藹可親。

呂振華臉上透著疲倦,但似乎與昨天已有明顯不同,更像是尋常的那副陰沉臉。

雷昀看向他的眼神有點不自然,難免會想起他昨晚喝酒的囧狀;然而呂振華僅是掃了他一眼,並未有任何表情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