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命運
兩位年輕人麵麵相覷,盯著道士大快朵頤,三兩下將桌上飯菜一掃而空。
楚木輕咳一聲,“我們已經吃飽了,道長您吃吧。”
才說完,倏而想起方才道士對他的一句批語,不禁忖想:這道士神神叨叨的,不知是有真材實料還是江湖騙子,續道:“未請教道長道號?”
道士忙著往嘴裏塞飯菜,好不容易才騰出一隻空手擺了擺,示意楚木不要打擾,直到食物全部咽下後,他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一臉舒適的神情,隨手執起有些汙漬的衣袖口抹幹淨嘴巴,笑眯眯道:“貧道玄成子,多謝兩位公子的款待,貧道好久沒吃過這麽好吃的一頓飯了。”
“……”
看得出來……也不看看你吃了多少?
楚木默默腹誹一句,他在市井裏摸爬滾打,本以為臉皮已經鍛煉的比城牆還厚,誰知與這道士相比,他是拍馬難及,如此想罷,也不計較道士的自來熟,便道:“道長不必客氣,我有一事想求教道長,不知可否?”
“公子請說。”
玄成子道士翻開一個小杯,提壺斟茶。
“先前道長說我宿命相克,天煞孤星,命裏多有劫難,不知道長此番話有何依據?”
道士斟茶的動作驟然一滯,笑道:“公子不信?”
“非是不信,隻是有些疑惑。”
玄成子繼續將茶杯滿上,一飲而盡,胸有成竹笑著說:“公子,貧道隻需觀你二人麵相,便可知你二人近段時日遭逢人生劇變,而且多半是近親好友離世。”
楚木心頭微驚,以他多年混跡三教九流的見識,似算命先生算卦道士這類人,且不說有沒有真本領,但察言觀色絕對是一流本領,秦無炎現在頹然悲傷,兩眼無神,要看出來遭逢大變並非難事,但他自己卻是從未表露過絲毫悲傷模樣,這個道士是如何看出?而且還準確說出近親好友離世這等緣由?
莫非,這道士真是深藏不露的得道高人?一念及至,楚木神情登時變得鄭重起來,讚歎道:“道長真乃高人也!”
一向信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書生,此刻也不由欽佩道:“道長洞察天機,料事如神,確實令人佩服。”
玄成子謙虛擺手,然而臉上仍情不自禁劃過一絲得意之色,哈哈笑道:“好說,好說,兩位公子也不必為貧道的幾句批語喪氣,正所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貧道看兩位公子的麵相,定非池中物,他年一朝衝天起也未可知,你們還很年輕,人生的路還很長,隻要好好走接下來的路,小心應對,凶禍也能變成吉福。”
“道長所言極是。”楚木淡淡笑道,不置可否,他自然不可能因此悲哀嗟歎。宿命相克,天煞孤星,在別人耳中嚇人,在他耳中,不過一句尋常話語。
命中有劫,命途多舛,從十年前的殺戮月夜開始,他就已經知道了,自己這一生,注定離尋常人家的幸福太遠,這一點,不用玄成子道士算命批語,他也心知肚明。
玄成子有些驚訝,“公子似乎並不在意?”心下忖想:尋常人若是得了這種大凶之兆的批語,早就嚇得六神無主,然而此子卻是平靜如常,麵不改色,未免太過淡定了。
“人活一世,有些事是天注定的,任你如何反抗也隻是蚍蜉撼樹,然而,屈從命運,逆來順受,隻是一種懦夫行為,美猴王不服天地,不敬神魔,才能坐擁齊天大聖之威名,五指山下路過的世人,誰人敢言半句鄙語?”
忽然想起盜聖曾經說過的一段話,楚木忽生豪情,朗聲道:“俗話說得好,自古雄才多磨難,從來紈絝少偉男。如果命中注定劫難無數,我此時哀歎又有何益?若想登臨絕巔,豈能不經艱險?所謂劫難,不過是登山路上的一塊塊攔路石罷了,踩著上去便是。”
“楚兄弟這話說得好……”秦無炎撫掌大笑,誦道:“我本逍遙客,生來非凡人。井蛙笑我,螻蟻登天穹?波瀾起,杯酒後,那一個氣吞山河。管它甚麽命運不命運,與其擔心這種虛無縹緲之說,還不如飲酒作詩來得痛快。”
命坎心不坎,天欺人不欺。
我輩中人,隻求一個心安理得,草不謝榮於春風,木不怨落於秋天,蠶蛹化繭,隻為成蝶,哪管它劫數如何?
兩個少年相視一眼,痛快大笑。
笑聲裏,萬丈豪情。
玄成子登時收起笑容,看了看楚木,又看看秦無炎,眸色有些複雜,感慨道:“貧道有位故人,也是一位命途淒涼的可憐人,但他從不屈從命運,一生與天鬥,與人鬥,與天下鬥,絕世風采,讓無數人豔羨敬仰。記得他曾經說過一句話,讓貧道印象深刻。”
憶起往昔,道士唏噓不已,歎道:“他說,稗草賤長三尺,癡求命裏一丈,隻道心比天高,誰料命比紙薄,然否,求得諸般劫數負吾身,慷慨笑之,待一朝化繭成蝶,誰人笑輕狂?”
這段詞中,一字一句,充斥著一種雄心壯誌,更有一種萬丈豪情,令人神往,聽得秦無炎眸光大亮,喃喃道:“稗草賤長三尺,癡求命裏一丈……道長故友,必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楚木起了興趣,問道:“胸懷此等萬丈豪情,絕非凡俗中人,敢問道長,您的那位故人是誰?”
道士搖頭,凝視窗外,怔怔不語,食指輕巧地在茶杯裏撩動點滴茶水,在光滑的桌麵輕輕敲著,咚咚輕響,好似織女針繡的素手,靈巧無比,水漬濺了出來,灑得道士衣袖微濕,茶杯裏更是泛起一圈圈漣漪。
見玄成子不願提及,楚木也不好再追問下去,轉眸看看窗外,已是日薄西山時分,便說:“天色漸晚,也該離開了,多謝道長今天一番解惑。”
兩位年輕人起身。
道士回神,蔚然一歎,欲言又止,最後才道:“臨別之際,我有一句,贈予兩位公子。”
楚木訝異,“道長請說。”
“命運之說,信則有,不信則無,往來曲折,隻憑一顆心。”
言畢,道士翩翩離去。
倆人不明所以,摸不著頭腦。過後倆人離開酒樓,由秦無炎引路,往客棧去。
肩披抹布的小二,在客人走後,一路小跑過來收拾桌子上的殘羹剩菜,用抹布仔細擦拭桌麵。
驀地,小二咦了一聲,納悶地低頭盯著桌麵。
桌上,一攤水漬,凝結成一條條細小紋路,十分細微,若不仔細觀察,根本察覺不出,乍一看,水漬似乎凝成了三個小字,小二驚奇之下,低身俯首,腦袋幾乎湊到了桌麵,不足十寸,這才勉強看清楚字跡,他識字不多,隻大概認出了後兩個字。
天!
侯!
小二驚駭,他從未遇過著這種怪異之事,好似神仙顯靈一般,像是一種神跡,更讓小二感到驚悚的是,無論他怎麽擦,都無法擦拭掉這攤水漬,水漬形成的三個小字,仿佛永遠固定在桌麵上,隱約間似有清輝繚繞。
——
傍晚時分,街上行人少了許多,走卒販夫也準備著收拾鋪當歸家,漸歸寧靜,不比號稱不夜城的雍州的夜夜笙歌,繁花似錦,淮陰城的夜,尋常平靜。
楚木二人走在街上,忽然看到前邊不遠處,一座府邸門前,擁簇著一大群百姓,熱鬧嘈雜。
倆人走近,在人群後方踮起腳觀望,看到這座華麗的府邸門前,站立著十幾個手持長棍的青年壯漢,仆從扮相,這十幾人堵在門前,神色戒備,如臨大敵。
忽然,楚木咦了一聲,指著立身最前方的一位黑衣青年,道:“那不是和咱們一起算命的人嗎?”
秦無炎抬眼細看,那個渾身散發著冰冷氣息的黑衣青年,麵容熟悉,似曾相識,正是與他們一起算命的青年。
黑衣青年巍然不動如山,氣息沉凝,被十幾個人圍著,依然麵不改色,眼眸中說不出的冷漠。這種冷漠,不是視眾生如螻蟻高高在上的冷漠,也不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生人勿近的冷漠,而是一種很難用言語表述的“冷漠”,這種“冷漠”的光芒,讓楚木想起了躺在躺椅上讀書時候的老李頭。
無我,無他。
隻有眼前物。
楚木瞧著有趣,便問身旁的一名青年:“這位小哥,請問這是怎麽回事?發生了什麽?”
青年頭也不回,瞧得津津有味,隨口答了一句:“哦,這個穿黑色衣服的人,好像是來挑戰索羅刀向老爺子的,不過,向老爺子好像不想接受這門戰約。”
“請問,索羅刀向老爺子是……”
青年回頭望了一眼,“你們應該是外鄉人吧?索羅刀向老爺子是咱們淮陰城鼎鼎有名的刀道高手,一手索羅刀,使得出神入化,所向披靡。前些年,淮河上有一夥匪賊,殘害百姓,無法無天,連官府都拿他們沒辦法,後來官府向老爺子請求協助,向老爺子欣然答應,率領官兵前往賊窩。聽說在淮河上,向老爺子駕一葉扁舟,隻出一刀,便斬殺了三大寇首,一戰之下,索羅刀下亡魂無數,滔滔淮河幾乎斷流,從此之後,索羅刀威名遠播,淮陰城無人不知,連普通百姓都知道。”
說起這些事,青年的眼神充滿了崇拜的光彩,在其口中,這位向老爺子仿佛神化了一樣,一刀出,寇伏誅,聽得楚木倆人意弛神搖,悠然向往。
秦無炎好奇問道:“那這位向老爺子,為什麽不答應這個人的挑戰呢?”
青年用一種看白癡一樣的眼神瞧了一眼秦無炎,“向老爺子何等人物?接受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無名小卒的挑戰,豈不是以大欺小,平白墮了名頭?要是隔三差五都來個人挑戰,向老爺子每個都要接受,豈不是要活生生累死?”
倆人一聽,倒也挺有道理。
青年嘖嘖道:“不過,這不知從哪來的小子,也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居然還想挑戰向老爺子的索羅刀。向老爺子真要出刀,這小子還能有命活著?我看這人是想出名想瘋了,想借索羅刀的名頭以此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