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同是斷腸人
酒樓二層臨窗,兩個年輕人麵對麵坐著。
落魄書生麵色掩藏不住的悲慟,輕輕道完一個故事,白衫少年一言不發,靜靜聽完這個故事。
最後,倆人不約而同地輕歎。
看著與數月前判若兩人的秦無炎,一臉頹意,眼神中透露著悲傷、茫然、無助……活像個失意人,哪有曾經的半點熱血風采書生意氣。楚木暗暗歎氣,忖想:那一夜誤打誤撞遇見了魔門妖女和鎖龍幫幫主的密談,秦兄舍生求義,落到魔門妖女手裏,誰曾想到,時隔數月,在秦兄身上竟然發生了這麽多事。
轉念又想,說一千道一萬,總歸是魔門妖女實在可惡,若不是魔門妖女擄走秦兄,秦兄何至於惹來這場潑天巨禍,累及家門,淪落到此番悲涼下場。
原來,當日魔門妖女擄走秦無炎,將他關在了一處隱秘宅院,魔門妖女脾性古怪,不曾殺他,也不虐待他,隻是他一步也走不出宅院,還被妖女冠以奴仆之名,侍奉妖女左右。以他性格之剛烈,寧死不屈的性子,如何能受這等侮辱!然而,麵對詭計多端古靈精掛的魔門妖女,他卻是一籌莫展,你氣憤時,她與你嬉皮笑臉,絲毫不當回事,你喝罵時,她又梨花帶雨在你麵前哭了,那副可憐模樣看了讓人無法苛責半句……總之,秦無炎麵對妖女,是百般手段無從施展,隻能一直忍受妖女折磨。
直到那一夜,盜聖攜寶跳崖,琉璃燈失竊,已被官府下了通緝令的魔門,在雷護法部署下,所有魔門部下盡數撤離雍州,妖女在臨走之前,終於承諾要放他離開宅院。
希望與絕望,永遠隻在一瞬之間。
秦無炎本以為從此逃離妖女魔爪,誰知在倆人離開宅院之時,大肆搜捕魔門的官兵同時也追捕而至,他不幸被捕,因而鋃鐺入獄,官府順藤摸瓜查出了他的身份,後來,妖女施以援手千方百計把他救了出來,但他的身份已經暴露,還被無數官兵目睹他與妖女混跡一幕,早已貼上了魔門中人的標簽。
最終,秦無炎九死一生逃出了雍州城,可其雙親,卻是被官府擒下,即日午門斬首,連同諸多街坊鄰裏,通通斬首示眾,頭顱懸於午門三天三夜,以儆效尤。
自後,他便隻能孤獨一人漂泊江湖,數月工夫,漫無目的地從雍州來到了淮陰。
“青天悲吟聲聲淚,聲聲呼嚴父。碧水苦訴字字血,字字哭慈母。”秦無炎眼神黯淡,撇過腦袋凝視窗外,“為人子,當盡孝。可沒想到,最後父母卻是因我而死,楚兄弟,你說,似我這種不孝子,日後死了,是不是該下十八層地獄……”
楚木由衷感受到秦無炎此刻的悲慟痛楚,憶起自己亦是父母雙亡,陰陽永隔,感同身受之下,心中不禁泛起一圈圈悲傷的漣漪,悲痛不已。
“秦兄,這怎能怪你?”楚木心知秦無炎在為父母雙亡而痛苦愧疚,然則,越是如此,越是進了死胡同,日後難以走出,當下出聲安慰道:“這一切,都是魔門妖女犯下的罪過,還有官府不辨是非,顛倒黑白,你不該將所有的過錯攬在自己身上。”
魔門妖女……
四個字眼,字字如刀,秦無炎眼神恍惚,腦海裏倏而浮現一個櫻花樹下翩翩起舞的女子身影,女子身姿曼妙,巧笑倩兮,縷縷幽香令人心醉,櫻花樹下的書生眼眸裏映著萬千流光,片刻的癡迷後,卻怒喝一聲:“妖女,快快放我出去!”
佳人輕舞,在書生身旁,像墜落凡塵的仙女一般,繡著蝴蝶樣式的精美袖子倏而纏上書生的脖子,書生脖子驟緊,呼吸有些困難,又覺幽香撲鼻,撩動心弦。
“書呆子,本姑娘有名有姓,名叫柳瑤萱,不叫妖女,你再敢喚一聲妖女試試?”
女子櫻唇輕啟,語調慵懶,藏著幾分俏皮,玲瓏有致的嬌軀緊貼著書生的後背。
櫻花飄落,美如畫。
然而,再美,也美不過櫻花雨中的一對少年少女。
一瞬間,書生俊臉漲紅,紅到了脖子根。
陡然間,一株櫻花樹變幻成了一幅幅屠刀懸頸的淒慘畫麵,屠刀落下,在人們絕望的眼神中,鮮血灑向天空,濺落大地,一具具屍體倒伏而下,鮮血染紅了屠刀,染紅了一襲白裙,紅與白糾纏混溶,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
書生慘然一笑。
他與她相遇的那一天,她顛覆了他的世界,遇見她的那一刹那,他的世界,隻有灰暗的色調。
一切,都是老天注定……
河畔,渾身染血的書生,伸手狠狠攥住美麗女子的脖頸,額頭青筋暴起,俊秀的臉龐形如惡魔一般猙獰可怕,“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爹娘,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所有魔門賊子!”
女子麵色蒼白,青絲淩亂。
武功卓絕的她,根本不可能被一個文弱書生製服,但是,當她凝視著麵前少年的眼神,刻骨的恨意,觸目驚心。滿腔辯解吞入腹中,她垂下臻首,眼圈泛紅,沒有還手,也沒有出聲反駁,隻是靜靜地閉上眼眸,任由脖子上的手掌一點點合攏。
許久。
“你走吧!”
耳邊傳來一個冷漠的聲音,忽然脖子一鬆,幾欲窒息的痛楚緩解了許多,女子睜開眼睛。
書生漸行漸遠,離去的背影,悲慟!決絕!
曾經縈係心頭的一縷情意,就此一刀兩斷,仿佛宅院中的朵朵櫻花,無情飄落,融於塵土,無影無蹤。
一朝揮袍情意斷,從此天涯絕路人!
清風徐徐,涼意快活,秦無炎執起邋遢的袖子擦拭眼角的一滴淚水,眼眸通紅,恨聲道:“父母慘死,我之過,魔門之過,官府之過,不孝子秦無炎百死莫贖,但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害我父母的賊人,秦無炎全都記在心裏,此生誓要複仇,祭我父母亡魂!”
這種痛苦欲死的心情,楚木早已經受十年之久,豈會不知?十年前,他何嚐不是和如今的秦無炎一樣,隻是,十年的滔天仇恨,他習慣了藏在心底,從不與人說罷了,他移目窗外,輕輕道:“那你有什麽打算嗎?”
秦無炎眼神阻滯,頹然不語。
楚木歎氣,道:“以你目前的能力,複仇之事,難如登天。我也與你一般,孑然一身,漂泊江湖,此次正要去往金陵,你若是暫無去處,不若與我一道,互相也能有個照應。”
“金陵?”秦無炎沉默一會,苦笑道:“也行,我這幾個月孤獨無依,跋山涉水,輾轉江南一帶,而今能在淮陰遇見楚兄弟,也算是幸運了。”
“我與一位兄長有過約定,八月十五金陵碰麵,現在是六月中旬,而淮陰距離金陵也不遠,咱們不用急著趕路,先在城裏找個客棧歇腳休息,過兩日再出發吧。”
秦無炎點頭,道:“我先你幾日來到此地,在城中的雲福客棧訂有房間。”
楚木麵露訝色,“如此甚好,就去雲福客棧吧,我身上銀兩已經不多,咱倆擠一擠將就一下。”
“行!”
畢竟過去了數月,秦無炎也不似剛剛知道父母死訊之時,那般悲慟,那般無助了,很快能控製住心情。收拾悲傷心緒,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對了,楚兄弟,你又是怎麽離開了雍州城,千裏迢迢來到這兒?”
“往事不堪回首,說起來,我和你情況倒是差不多,同是天涯斷腸人,總之,我與你一般,也是回不去雍州城了。”楚木心中輕歎,止住不說,他如今身懷天下重寶七彩琉璃燈,茲事體大,也不便透露過多。
秦無炎喃喃念道:“同是天涯斷腸人……”大口喝下一杯清酒,書生蒼涼一笑:“同是斷腸人,不知心傷幾許?哈哈……咱倆可算得上是難兄難弟了,無炎能在這般境地遇見一位知己,也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兩個年輕人碰杯,將杯中物引入愁腸,一飲而盡,隨即放下酒杯互視一眼,一股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起,倆人竟是開始放肆大笑,幾多愁苦盡付一笑,引得周遭客人側目。
這時,一位頭頂高冠的道士從樓梯口出現,環視四方,見到坐在臨窗桌子的倆人,道士眼睛一亮,大步邁開,走到楚木身旁,大咧咧地往側邊的空位子坐下。
“嗨呀!原來是兩位公子啊。”
道士自來熟地倒上一杯酒,一邊喝著,一邊執起筷子夾起一塊牛肉,大口往嘴裏塞,含糊不清說道:“來來來!相見便是緣分,貧道今天一定要與兩位公子痛飲一番。”
楚木倆人移目一瞧,這不是方才算命的道士嘛!
倆人默契地相視一眼,隨即,楚木瞪大眼睛,“道長,出家人飲酒吃肉,這恐怕不太好吧?”
“非也!隻要一心向道,破點齋戒也無妨,連佛門都有句話,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道家也是一樣。”道士使勁搖頭,嘴裏塞滿了飯菜,腮幫子高高鼓起,不管不顧地胡吃海塞起來,活像個餓死鬼般,“你們也別光看著啊,一起吃啊,看兩位公子應該是初來乍到的外鄉人,貧道告訴你們,這家酒樓的菜肴,淮陰城出了名的好吃,哎……你們快起筷子啊,千萬別和貧道客氣啊。”
“……”
楚木倆人的目光齊齊落在道士身上,有些呆滯,頗感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