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算命
淮陰城中,十裏長街,歌舞升平。
街上,有一落魄書生,混跡在人群之中,相貌堂堂,翩翩公子,貌賽潘安,隻可惜此刻書生衣衫襤褸,滿臉倦容,無形中壞了這份精致。
縱是如此,仍是令得高樓欄上的姑娘們眸泛秋波,天底下居然有這麽好看的公子,生得比女人還要俊美,一時心癢下,難免要招手喚聲:“公子,上來坐坐唄……”
喚了數聲,也不見回應,書生隻顧低著頭走路,聽不見似的,反倒是引得街上的其它男子仰起頭,留著口水直勾勾地盯著眾姑娘,有好事之人起哄,“得嘞,姑娘們,等著啊,公子我這就上去陪姑娘們玩玩。”
街上一陣哄堂大笑。
聲音太大,有些鬧耳,落魄書生茫然地抬起頭,往四周瞧了瞧,然後繼續往前走,抬頭的刹那,有人看到了書生的眼睛,心頭驚悚,這書生的眼神怎地這般空洞?
書生走著走著,經過街邊一個算命攤子,一身著道袍的中年道士招手道:“這位公子,貧道看你印堂大黑,氣色不佳,絕非吉兆,來來來,讓貧道為你算上一卦,讓你逢凶化吉。”道士一臉和善笑容,眼角處皺紋明顯,看樣貌年紀應該在四十歲左右,頭頂高冠,穿在身上的道袍灰白老舊,打了好幾個補丁,仿佛輕輕一扯就能撕爛。
書生置若未聞,隻顧埋頭往前走。道士不死心,朝落魄書生猛瞧幾眼,眸子一轉,計上心來,搖頭歎道:“我是人間孤獨客,斷腸聲裏淚千行,江湖幾多愁?天意!天意啊!”搖頭晃腦,語氣感慨,詞中似有千愁百怨。
書生忽地身子一僵,茫然回顧,最後目光落在道士身上,越過人群,倆人的目光碰到一起,“我是人間孤獨客,斷腸聲裏淚千行……”書生喃喃念著,情不自禁地一步步慢慢走向算命攤子。
待書生坐下,道士笑眯眯道:“公子,算上一簽?貧道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管是摸骨看相,還是算命抽簽,貧道皆有鑽研。公子隻需算上一簽,便可預知吉凶福禍,一簽十文,童叟無欺。”
一向對算命這種門道視為裝神弄鬼之法的書生,盯著道士坦**含笑的眼睛,空洞的眼神倏而恢複了一絲光彩,猶豫了一會,輕輕念了一句。
“好!”
“公子,是想算姻緣,還是前程?”幾天都沒開市的道士,終於等來了第一門生意,麵上喜色難藏,他身體前傾,將桌上竹筒輕輕遞給書生。
“在下想算……”落魄書生一時晃神,無神的雙眼深得不見底,猶如寂靜的深淵,不知在想什麽,艱難地思索了好久,他才慢吞吞地道:“命運。”
道士詫異,示意年輕書生拿起簽筒。
書生輕輕搖搖簽筒,一支簽條掉了出來。
道士鄭重取起簽條,低垂著頭觀摩簽條上的卦語心中思量,時而麵露訝色,時而皺眉搖頭,做足了姿態,書生也不說話,靜靜的看著。一會,道士狀似大驚,嘖嘖稱奇,道:“公子,此簽乃是上簽,但並不尋常,貧道斷定,你前半生雖遇頗多挫折,看似命途黯淡,實則皆是為日後積累,逢凶化吉,公子是大富大貴之人,前途坦**,不久後必有大作為!”
“大富大貴……”書生搖頭,唇角泛起一絲嘲弄之意,不知是在嘲諷自己還是嘲諷道士,隨後,從兜裏取出十文錢,置於案上,微施一禮,道:“多謝道長解惑。”
道長收起桌上的十文錢,一枚一枚算清楚,旋即小心翼翼地放入衣兜,繼續笑道:“雖是富貴命,也有陰溝災,這樣吧,公子不如再購一道靈符,常戴於身,此符消災解難,靈驗非凡,可確保公子一生坦途。”
道長伸手一指,書生一看,桌上還有一筒黃紙符籙,隻是這些黃紙符籙似乎許久沒取出來了,黃得泛白,褶皺不堪,每一張上麵都布滿了灰塵。
書生正要婉言拒絕,這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傳來,一個黑衣青年站在攤子前,青年腰間懸刀,劍眉星目,眼神冷酷,渾身散發著一股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一張臉英俊則已,偏生精致的五官堆在一起,仿佛寫上了冷漠二字,讓人看了不敢靠近。
“不如道長也幫我算算。”
黑衣青年湊上幾步,書生站起,讓座,青年坐下,落座,倆人一句話沒說。書生並沒有離開,而是定定地望著那些黃紙符籙,不知在想什麽。
生意上門,道士喜笑顏開,心裏樂開了花兒,笑嗬嗬道:“公子要算什麽?”
黑衣青年的左手按在刀柄上,他的五根手指纖長秀美,但細看之下,掌間早已長滿了老繭,青年凝神思索一會,低頭看了一眼藏鞘寶刀。
“我要算刀。”
刀藏鞘,人藏刀,青年一直冷漠的眼神,此刻閃爍著奪目精光,似刀鋒芒。
“算刀?”道士愣神。
“算我的刀,今後能到什麽程度。”
“這個……”道士雖覺古怪,但秉承顧客至上的生意理念,恭敬地請客人抽簽。
黑衣青年順利抽完簽,道士執起簽條,思索了一會,道:“公子此簽是中簽,你看這上闕,意思是說公子必定會遭受到無數磨難,下闕則是說雖遭諸多磨難,但隻要秉承信念,避禍驅災,功成可期。總體來說,福禍相依,隻要小心應對,公子的刀,定可能夠到達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程度。”說完,隔壁攤的一位老人家,模糊聽了個大概,不由投來鄙夷的目光,這番解簽的話,無甚重點,模棱兩可,說了和沒說一樣,這十文錢賺得也忒簡單了點,歎氣忖想:擺個算命攤瞎糊弄輕鬆就能掙到二十文錢,自己還賣什麽糖葫蘆呢?
道士麵不紅心不跳,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眼神清淨,絲毫不顯尷尬。
黑衣青年聽完後,麵無表情,波瀾不驚,也沒再多問什麽,便取出了十文錢遞給道士。
“有意思,我也來算一算。”
正當道士往兜裏放入十文錢的時候,一位白衫少年從人群中走出,大步來到攤子前麵。如之前一般,黑衣青年輕輕站起,白衫少年大方落座,仿佛有一種默契。
道士再次愣住了,念道:今天是怎麽了?好幾天沒生意上門,今兒一連來了三個算命的,一個接一個,都不帶中間停歇的,難道是財運來了?
“這位公子想算什麽?”
生意上門,管你什麽古怪。道士喜形於色,一張嘴咧得老大,笑開了花。
白衫少年的目光落在一旁心不在焉的落魄書生身上,眉頭微皺,聽了道士問話,灑然一笑:“算命算命,自然算的是命。”
“命?”
道士抬眸,遞過簽筒的同時,仔細打量麵前的少年,清淨的目光倏而變得凝重起來,片刻後,麵露驚色,手陡然一抖,簽筒從掌中滑落,近百支簽稀裏嘩啦掉落得滿桌子都是,道士不急著整理淩亂的簽條,嘴巴張了又開,似語非語,吞吞吐吐,好一會才恢複了正常,慎重道:“公子命格特殊,常人難及,宿命相克,天煞孤星,命裏必定有無數劫難,至於能否逢凶化吉,改變這份凶煞命理,貧道隻有六字真言送你。”
常人聽到這種咒話,鐵定是掀桌翻臉了,然而白衫少年而是淡然一笑,眸光明暗幻滅,似有無數流光掠過,唇角掛起一縷濃濃的嘲弄笑意,道:“宿命相克,天煞孤星,道長所說,倒是一字不差,敢問六字真言為何?”
道士放下簽筒,悠悠然手指往上指了指,“盡人事,聽天命!”
“盡人事,聽天命……”白衫少年細細咀嚼了一遍,隨即哂然一笑,取出十文錢遞上,起座,又念了一遍,然後蒼涼一笑,朝道士點點頭,“在下謝過道長解惑。”
算命的三個年輕人站在一起,互相看了一眼,沒有說話。黑衣青年施施然離去,沒入人群,落魄書生正要離開,白衫少年忽然伸手攔下,皺眉道:“秦兄,你不認識我了?”
落魄書生抬頭,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映入眼簾,仔細看了一眼少年,瞳孔漸漸聚焦一點,無神的雙眼恢複了些許光彩,遲疑道:“你……你是楚兄弟?”
白衫少年正是楚木。
而這名落魄書生,卻是雍州城中曾有過兩麵之緣,後被魔門妖女捉走的書生秦無炎。
方才,楚木路過算命攤,第一時間認出了秦無炎,這才上前相認,沒成想秦無炎不但沒認出他來,而且好似換了一副模樣,衣衫襤褸,目光無神,整個人死氣沉沉,與往昔那個一身正氣的書生簡直是天差地別。
楚木大皺眉頭,納悶道:“你怎麽了?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你不是應該在雍州城嗎?”
他鄉遇故知,本是人生一快事,然而秦無炎聽完後,眸中喜色一收,慘然一笑,“雍州?我早就離開了雍州,而且,雍州城我也回不去了。”
楚木眉頭更皺,看樣子在他身上發生了很多事情,不知是不是被魔門妖女折磨的?
掃了一眼四周,隔壁有個茶樓。楚木道:“走,坐下喝杯茶慢慢說吧。”言畢,便拉著秦無炎走入茶樓。
轉眼,算命的三位年輕人消失在人群中,算命攤的道士揣著三十文錢,整理好淩亂的桌麵,眼角餘光無意間掠過三人消失的方向,藏在寬大袖袍裏的粗糙大手一點點滑動,慢慢地摩挲簽筒光滑如玉的筒麵,“人非人,命非命,人有劫數命無常……”道士輕輕一笑,繼續在街上吆喝。
三位年輕人帶來的財運似乎隻是曇花一現,任道士怎麽吆喝,再也沒有客人光臨,漸漸困意泛起,道士眼皮子一直打架,低垂著頭,昏昏欲睡。
許久。
一位中年人的到來,驅散了道士的困意。
“這位居士,要算什麽?”道士瞬間精神抖擻,暗中觀察這位客人。年齡中年上下,麵相大氣堂堂,眉宇間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度,由內而發,光是麵對他就能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力,重若泰山,雖隻穿素衣,看似簡單普通,但任何人瞧了,都不會覺得此人會是一名普通的市井凡民。
不好糊弄啊。
道士摩挲雙手,暗暗念道。
“算命算命,自然算得是命。”中年人正襟危坐,麵色平靜,隻是簡簡單單的坐著,一股雍容氣度油然而起,令人隻有自慚形穢的份,所謂人中龍鳳,說的便是這種人。
道士嘴角一抽,又是算“命”……今兒來的客人,一個比一個古怪……他仔細瞧了中年人好幾眼,漸漸地,他神色愈加凝重,眸光時而發亮,駭人可怕,時而黯淡,毫無色彩,半響,他平靜道:“居士命理獨特,貧道才學淺薄,看不太明白。”
“哦?命理獨特?怎麽個獨特法?”
“天機不可泄露,貧道不敢妄言。”
“天機泄露又能如何?縱是妄言亦是無妨。”
“不可說,不可說。”
道士使勁搖頭,怎麽都不肯說。
隔壁賣糖葫蘆的老大爺納悶,這道士怎的這麽說話?這不是存心得罪客人嗎?
中年人麵色如常,追問道:“既是如此,我隻問道長一句,吾心係之大業,可成否?”
道士猛然一驚,隨即收斂神色,麵色沉靜如水,渾濁的眼睛一閃而逝的光芒捉摸不透,他與中年人靜靜地對視了一會,低下頭,閉口不答。
“哈哈哈……”中年人也不惱怒,朗聲大笑,撫掌笑道:“天下五陵豪傑客,浮生一世爭霸業,提兵百萬夢中王,誰知秦皇本草莽?既然道長不肯明說,我也不強求,隻可惜本來還想得道長指點一二……”
道士垂眸,眼皮大跳。
“貧道不過是個懂些粗淺皮毛的庸碌道人,豈敢言指點二字。”
“道家琉璃,豈會是庸碌之輩?”
道士定定地看了麵前人一眼,垂下頭微微歎氣。
中年人輕笑,取出一錠銀子,輕輕放在桌上,轉身離去。
“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
這時,道長輕啟雙唇,幽幽念道,一句語重心長的話,沒有任何人聽見,卻靜悄悄地穿過人群,一字一句遞入中年人耳中,如洪鍾大呂般嗡鳴。
人群中,中年人停下腳步,回頭一望,道士閉上了眼睛,下一刻,他大步離去。
道士睜開眼睛,抬頭望天。
天色已晚,夕陽西下,月兒攀枝。
日月交替。
此時此刻,竟又是人間一輪日月新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