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沒有真相的曆史
從以上情況來看,無論曆史上發生了什麽,總會因為群體的以訛傳訛而變得眾說紛紜。當曆史傳承到需要記載下來的那一刻時,早已喪失了它的本來麵貌,我們隻能把史學著作當作純粹想象的產物。它們是對觀察有誤的事實所做的無根據的記述,並且混雜著作者對思考結果的解釋。那些被記載進史書,業已成為史實的曆史事件,也未必是有價值的產物。而那些皓首窮經的所謂智者,也遠非像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秉筆直書,寫這樣的東西完全是在虛度光陰。假如曆史沒有給我們留下文學、藝術和不朽之作,我們對以往時代的真相便一無所知。
那些在人類曆史上發揮過重大作用的偉大人物,如赫拉克利特、釋迦牟尼或穆罕默德,我們擁有一句真實的記錄嗎?極可能一句也沒有。所有能夠打動群眾的,能夠在群眾範圍內得以流傳並保留下來的,隻是這些偉人在神話中的形象。實事求是地說,他們的真實生平對我們來說無關緊要。群眾想要知道的,是他們的偉人在大眾神話中呈現出了什麽形象。群眾要的是能打動他們心靈的神話英雄,而不是一時的真實英雄。於是,關於這些偉人的謊言被一再編造,直到和我們今日所知的形象毫無出入為止。
前文說過群體通常是以形象來思維的,這就使得群體的想象力超乎尋常。
這些神話雖然被清楚地記錄在書中,但它們本身沒有什麽穩定性可言。
隨著時光的流逝,尤其是出於民族的緣故,群體想象力在不斷地改變著它們。比如在《聖經·舊約》中,耶和華是一尊嗜血好殺的神,隨著時光推移,在《聖經·新約》中出現的耶和華,已經變成了一位博愛仁慈的天父。
我們在前麵說過,民族的基本特點決定著群體的無意識。佛教誕生於印度,昌盛於中國,假如我們將印度人尊奉的佛祖與中國人信奉的佛祖進行比較,就會發現兩者並無太多的共同之處。
群體的想象力會改變一切,不論這件事是真實的還是虛構的。正因為這樣,曆史才會最大限度地背離它的真相,呈現出光怪陸離的麵貌。
英雄的神話因群體的想象力而改變,使英雄離我們而去,也無須多長的時間。轉變有時就發生在幾年之內。我們在自己這個時代便看到,曆史上了不起的偉人之一的神話,在不到50年裏就改變了好幾次。
拿破侖是曆史上了不起的偉人之一,在法國人身處波旁王朝的統治之下時,這位年齡尚輕的軍人成為田園派和自由主義的慈善家,一個社會底層人士的朋友。在詩人眼裏,他是長期留存在鄉村人民記憶中的好人。然而30年後,這個和藹可親的英雄卻變成了一個嗜血成性的暴君,他在篡奪權力後毀滅了自由,為了滿足自己的征服欲,便讓300萬將士命喪黃泉。
事態並沒有停止,法國在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戰爭失敗之後,便開始嚐試著回憶往昔的輝煌,懷念拿破侖曾經的赫赫戰功,這個神話再次發生變化了。
還有一個更極端的例子:
在16世紀的那不勒斯,一個名叫馬薩尼羅的漁夫被暴亂者推上了皇帝的寶座。這個渾蛋胡作非為、殘暴無比,後來如同瘋狗一樣在路上被打死,被割去頭的屍體則被扔在泥塘裏泡了幾個小時,最後被拋進了護城河。
第二天,不知道什麽原因,群眾對他的情感似乎完全顛倒了過來。無數人舉著火炬尋找他的屍體,給他重新披上皇袍,隆重地葬於教堂,有上萬名武裝軍人和百姓參加了葬禮。即使是那被眾人撕成了碎片的衣服,也被當成聖物珍藏起來;他的房門也被拆成碎塊,製成了各種紀念品;破舊的家具突然身價暴增;連他走過的泥土也成為製作護身符的原料。
不難想象,數千年之後,未來的博學之士麵對這些矛盾百出的記載,也許會對是否真有過這位英雄表示懷疑,正像現在有些人懷疑釋迦牟尼一樣。從他身上,他們隻會看到一個光彩照人的神話或一部赫拉克利特式傳奇的演變。對這種缺乏確定性的情況,他們無疑很容易心安理得,因為和今天的我們相比,他們更明白群體的特點和心理。他們知道,除了神話,曆史沒有多少保存其他記憶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