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越陽明子
夜光曲
對於一般人來說,要提示關於陽明時代的直接感性印象,至少得打出三種側光。就市民生活而言,最現成的是想想《金瓶梅》、“三言”所描述的社會生活,還有唐伯虎等名士的風流生活,都有一股子“街死街埋,路死路埋”的不管不顧的氣概。這個市民社會是當時的空氣和土壤,也是後來官府壓製王學,但王學照樣在社會上流傳的基礎——明代有了社會,不是“國家即社會”那個大薄餅了。就思想領域的大氣候而言是“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述朱期”。但是林下的岩穴之士在傳遞著心學的火把,陳獻章、吳康齋、婁一齋等人,獨自克己省察,默默地為成聖而刻苦自修著。這個譜係是“陽明學”出現的前奏,盡管是因王陽明大獲成功,學究們才來梳理這個譜係。最後一道光是政治,明代的政治比元朝、清朝好很多,但照樣以剝皮始以剝皮終、流氓成性:皇帝翻臉不認人,朝廷江湖化得厲害,幹絕戶活兒的宦官,爭鬥不已的文官……
有明三百年之活劇,像任何戲文一樣有它堂皇的開端、略為沉悶的發展、好戲連台的**和引人深長思之的結尾。整個大故事都有“夜”與“光”之兩麵性。朝綱整肅時,社會蕭條;政治糜爛時,社會又有新芽。直到明亡,都充滿著這種兩麵性:土崩之中有砥柱,瓦解之際有堅心,爛魚之內有珍珠。從正德朝開始,明王朝開始衰敗,也“好看”起來。漫漫長夜,人們渴望光。於是,陽明“心學”之光應運而生。這在開端發展時期是不太可能的。結尾時隻能出現顧、黃、王那樣的反思大師,他們要締造新的思想之光。
現在要說的是,夜光乃並體聯生的統一體,不可作兩事看。同理,宦官有忠奸,文官有邪正。每一個體和一切事理都有“二象性”。包括我們要為之“樹碑立傳”的心學也是有陰有陽、正邪兩賦的。天下沒有不包含互反性的東西。洪武爺想打壓宦官和文官,這兩方卻都反彈得空前的活躍。
洪武爺從小吃苦太多,養成反社會反政府的性格,長期的軍事殺伐也助長了他殘酷的品性。他活著時文官的“故事”已充滿戲劇性,他死後就更別提多熱鬧了。他從農村的社戲中就知道了宦官禍政的教訓,他當了皇帝後嚴禁宦官,規定宮中宦官的數量不得超過百人,不準他們讀書受教育,想砍斷他們幹政典兵的道路。結果卻造成文盲收拾文化人的怪異國情。他認為宦官中好的“百無其一”,他自信他定的規矩會永世長存,事實上卻是及身而絕。自從永樂用鄭和下西洋後,宦官漸起。也還因為洪武造成的內官外官的空隙,經靖難之變後,越發空虛。永樂便大用燕王府的舊人,這又形成明政的又一個慣性:新登基的皇帝必用東宮舊人或藩邸舊人。幾個掌握全國大權的宦官都是這麽發達起來的。
如果說宦官禍政是“夜”的話,那文官活躍則確確實實是“光”。沒有文官活躍這個大背景,就沒有陽明用武的大舞台,心學也不會成為影響朝野的全國性大思潮。文官活躍,文化上的原因是由於宋代理學的教化;曆史原因是經遼、金、元異族統治後,讀書人都有股子主人翁的責任感;現實原因是洪武朝廣開仕路,開科取士的規模空前龐大。另外,朱元璋允許任何官員直接上書言事。翻《明史》列傳,時見有人因一奏疏而驟貴或倒黴到底。文官隊伍駁雜、良莠不齊是必然的,但其總體上是維持明政府運轉的基本力量。正德以後,皇帝不上班的居多,但全國的政事照常運轉,靠的就是文官。與禍國宦官進行殊死鬥爭的也是文官。
王陽明與這個文官係統的關係也是“夜與光”的關係:他既是這個背景中人,又要超越他們。從他們中來,卻不想回到他們中去;他想教化他們,他們卻排斥他;他們視陽明為妖怪,他視他們為“心中賊”——尤難破除的冥頑鈍漢。相對於陽明這樣的賢哲來說,他們是“夜”,他是“光”。他生活在他們當中,如處“昏夜”。他在他們當中如“荒原狼”,他們則是“家兔子”。陽明的最大願望是把他們從黑暗的隧道中引渡到光明大道上來。他之所以頂風犯忌地開門授徒,就是為了普度眾生、先度同類。閣臣們因此而打擊他,信服他的學生官員卻不避毀譽地保護他,也是一首饒有趣味的“夜光曲”。他一生的戲劇性沉浮變化,一半是文官們導演的,一半是宦官們導演的。當然總根源是他不肯和光同塵,不想與世低昂,不願意混吃等死白活這一場。古代中國什麽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不平庸。陽明什麽都能容忍,就是不能容忍自己平庸地生、平庸地死。
這首“夜光曲”不那麽詩情畫意,卻有足夠的韜光晦影的夜色和刀光劍影的光景。而陽明以心學大俠獨有的身手出生入死、起起落落,正是這首“夜光曲”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