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行化他

話一說又遠了。心學以誠為本,密切聯係群眾,王陽明的性格又“和樂坦易,不事邊幅”(徐愛《傳習錄》敘),再加上又跟當地人學農活,還有他那一套親融自然的可愛派頭,而且他從心裏覺得當地這些淳厚樸實的“夷人”比中土那些已被文化異化的虛偽的士夫更值得親近。他多次表示:跟這些野人講論“吾道”比跟中土士夫更容易相契。總之,從他來了之後,幾乎是有意地主動搞好與當地人的關係,化夷為友——這是心學之“轉化訣”。這樣做既合聖道,又有現實好處。

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當地人漸漸敬愛他,他們是用行動來說話的真正的實在人,見他開辟那塊地方,以為他喜歡那裏,便在那裏給他蓋起房子來。反正,山上可以用作棟梁之才的樹木有的是。很快大架勢成立,他則做了些情調性的布置,四周種上竹子和花卉草藥,“列堂階,辯室奧;琴編圖史,講誦遊適之道略具”。

不到一個月,這個被他命名為“何陋軒”的文化站從無到有了。名,用孔子“君子居之,何陋之有”之典;實,則是為了“信孔子之言”——信者,申也。弘揚孔子之道既是化俗工作也是對自己的精神安慰。通達的儒者就是隨時都能找到這種一體化的感覺。而且事實上,也的確不陋了。人們到了這裏,都覺得恍然置身於像樣的通都大邑的閣子樓裏了。他自己也忘了是在偏僻的夷地。更重要的是有學生來求學問道了。

從任何具體的事情中都能找到意義是仁學萬物一體的原則。盡管夷人如未琢之璞,不可以“陋”視之;但夷俗崇巫而事鬼,瀆禮而任情,不能中和不懂節製,是必須用教化來“移風易俗”的。因為在朝美政在野美俗是儒生的使命。再說大點兒,人有照亮大地的使命。這篇《何陋軒記》以耍小聰明的話作為結尾:我固然不行,以待來者吧。謙虛得失掉了“吾性自足”之氣。

這個“何陋軒”就是名載史冊的“龍崗書院”的院址。其《龍崗新構》詩雲:“初心待風雨,落成還美觀。”並賦予它杜廈白裘廣庇寒士的“意義”,說這不單是為了自己,而且“來者亦得憩”。更主要的是他由此看出實幹的“意義”:“毋為輕鄙事,吾道固斯存。”心學要不找到意義,其心就成了“放心”。

陽明在新軒前麵又營構了一個小亭子,四周都是竹子。他又動用“文化傳統”來緣情布景並借景抒情,叫它“君子亭”。暗連“君子居之,何陋之有”倒在其次,更關鍵的是“竹有君子之道者四”,學生又說“我”像這竹子。鬆、竹、梅是著名的象征君子風的“三友”。這自然是自孔子的比德說開發出來的把自然景象視為人格的返照並可以生成人格的“意術”。

不過,陽明不算謬托知己,他還真足以副之。他具備中虛而靜、通而有間的竹君子之“德”;更有外節而直、遇難而不懾、處困而能享的竹君子之“操”。過去在朝是應蟄而出,現在在夷是遇伏而隱,都能做到“順應物而能當,雖守方而弗拘”。這是了不起的能夠通權達變的君子之“時中”(任何時候都恰到好處)。他還覺得自己具有竹子式的挺拔特立、不屈不撓以及意態閑閑的竹子之“容”。他在文尾又照例謙虛: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這種尋找意義的命名活動,還真有教化之功。人的一生是個不斷地自我定位的過程。是爭上遊為君子儒呢,還是趨下流當小人儒?關鍵看你立什麽誌。自我命名就是門立誌的功課。觀念,觀念,首先是自己關於自己的觀念。每一觀念出,都是對已有的感性經驗、情緒意欲的一種整理提煉。自小,是小;自大,也是小。如何恰到好處地提升自己則成了為己之學的意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