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柔克剛
陽明的命很大,但運總是不順。用他後來追述的話說:“貴州三年,百難備嚐,橫逆之加,無月無有。”當他稍許自得起來些,就又有麻煩了。有些人有理得沒有道理,自我感覺良好得沒有道理,但就是能沒道理地“好”下去。另有一類人,總是卑以自牧,謙抑自己,卻總是有茬子找上門來。陽明並沒有招惹當地的官老爺,他的品格非生事之人,他現在也無生事之勢。思州太守居然無緣無故地派人到這個驛站來侮辱陽明。
陽明已練就了“動忍增益”的功夫,但周圍的夷人群眾看不公了,他們奮起保衛敬愛的王先生。他們打跑了來耍賴的“官崽”。這自然擴大了事態,太守大怒,向上邊誣告陽明不但不服從當地政府的管教,還聚眾鬧事。這對陽明自然是相當不利的,這也可能是“當道”的一個陰謀:挑他出頭,然後借此口實,進一步收拾他。
幸好,此前他的行誼吸引了思州的按察副使毛應奎,這位毛公也正好是浙江餘姚人,是陽明的老鄉。陽明還曾為毛的“遠俗亭”寫過一篇“記”文。現在毛出麵為之斡旋,既在正印官麵前為王疏通,又勸王去賠個不是。王的回應特別見心學的藝術,也表現出陽明政治家的水平,絕不是半生不熟的政客的技術。他給毛寫的信相當漂亮:
昨承遣人喻以禍福利害,且令勉赴太府請謝,此非道誼深情,決不至此,言無所容!但差人至龍場淩辱,此自差人挾勢擅威,非太府使之也。龍場諸夷與之爭鬥,此自諸夷憤慍不平,亦非某使之也。然則太府固未嚐辱某,某亦未嚐傲太府,何所得罪而請謝乎?跪拜之禮,亦小官常分,不足以為辱,然亦不當無故行之。不當行而行,與當行而不行,其為取辱一也。
因為龍場打鬥是差人大敗輸虧,所以陽明故作高姿態,先給太府一個台階下,再騰開自己的身子:我與太府之間沒有任何衝突,所以不存在我必須去謝罪的問題。真弄得長官無話可說。然後,陽明又柔中有剛地說:“某之居此,蓋瘴癘蟲毒之與處,魑魅魍魎之與遊,日有三死焉。”而我居之泰然,蓋在於我無動於心。太府要加害我,我也隻當是瘴癘、蟲毒、魑魅魍魎而已,我豈能因此而動心?!
這可能是陽明悟道以後的第一次牛刀小試,相當冷靜又口舌如劍,著眼點大是不俗。隻有不動心才能找出最合適的“心”來與魑魅魍魎較量,有利有力有理,還讓對方挑不出什麽進一步迫害的口實來。這當然是太守這樣的對手,若是劉瑾則另當別論。更讓人感到魅力無限的是他說話時的語氣,這是一種安之若素的超然語氣,內含著吾性自足的“霸主心態”、冷靜世故的分寸,兼容陰陽柔裏透剛的尊嚴。這是真心學的境界、誠動於中的真相。絕不是半瓶子醋能夠玩得出來的。
結果是“太守慚服”。這個勝利使他贏得了在貴州官場的立足之地,這個小小官場對他卻是大環境。很快,視他為高人的當地秀才、衛所官員,紛紛上門求益。
安宣慰先讓人送來米、肉,派工人來擔水劈柴等等,陽明一概婉拒。這位安大人又派人送來金帛、鞍馬,“禮益隆,情益至”,他隻好收下些生活必需品:“敬受米二石,柴炭雞鵝悉受如來數。其諸金帛鞍馬,使君所以交於卿士大夫者,施之於逐臣,殊駭觀聽,敢固以辭。”不難看出這個人自尊心多麽強,內心的戒律多麽嚴。這是一種自視甚高者的好自為之,並不是“逐臣”的變態自尊心。
天下沒有白吃的東西,安宣慰是想向他討教是否把水西驛站去掉?王給安講了一通“天子亦不得逾禮法”的大道理,勸他不要做“拂心違義”的事情,也別再忙著要官了。安聽取了他的意見。不久,有土人造反,自揚言受安的支持。安想撒手不管,坐待事大,以搞掉姓宋的土官。王趕緊馳書叫安快用兵平定叛亂,以盡守土之責。這真是點化頑愚,不但救了這個官老爺,也使當地百姓免遭塗炭。
他後來輕鬆地平定思、田武裝叛亂,便是用了這套經驗——成功的人好像每一步都是在走向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