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送南雁

他在料峭春風吹人冷的時節,離開他原本要大展宏圖的京都。

汪抑之、湛若水、崔子鍾等人為他賦詩以壯行色,他也在他們的嗬護中漸漸複蘇了精神的活力與信心。他“南遊”走了不到十幾天,就再次賦詩申述前幾天答詩的未盡之意,並且在夢境與他們重逢。毫無風刀霜劍的威逼感,並且再三念叨他們要在衡山結廬,共同研究《易經》的約言。經典,必然是他這種如“驚鵲無寧枝”者的家園。心學家是熱心腸思想家。

按《年譜》及查繼佐的《王守仁傳》說:錦衣衛殺手追到江畔,陽明慮難得脫,急中生智,用上了當年習學俠客的那一套本事,將衣服鞋帽或投至江中,或擱置江畔,成功地布置了自殺的假現場,騙過了那些職業殺手(這其實很難。江水滔滔,殺手們看見江中衣帽須距離很近,距離近則能看見真相。距離遠,走到跟前則看不到任何現場。再說錦衣衛的人豈是等閑之輩),然後,他偷偷地爬上一條商船,船是去舟山的,忽起颶風,一日夜到了福建界麵。他爬上武夷山,如驚弓之鳥,一氣竄入深山之中。

深山之中隻有寺院,到了晚上,他終於找到了一個寺院,請求容納,但人家不收留他。一個麵色發綠、神色荒涼、來路不明的中年男人,不容易被相信。他沒法,隻好在附近的一個野廟裏落腳,躺在香案上睡著了。

這個野廟是老虎的家。那個不給他開門的和尚以為他喂了老虎,來撿他的行囊,卻見這個風餐露宿、爬了山的人睡得正香。這個勢利的和尚以為他一定不是個凡人,就又把他請回寺中。

無巧不成書,當年他在鐵柱宮談得投機的那個道士,像正在這裏等他似的,拿出早已作好的詩,其中有:

二十年前曾見君,

今來消息我先聞。

似乎是專門為來點化他的。

陽明問他該怎麽辦?並把自己剛下定的“將遠遁”的決心告訴他。可能還給他看了剛寫的與家人“永別”的詩:

移家便住煙霞壑,

綠水青山長對吟。

道士說:你父親現在朝中,你不屈不要緊,劉瑾會把你老父親抓起來。你是隱於深山了,但劉瑾會說或者北投胡兵了,或者南投海盜了,給你定個叛國投敵的罪名,你下三代都抬不起頭來。

陽明知道他說得對,但一時難以回心轉意。道士為他占了一卦,卦得“明夷”,雖是光明受損傷之卦,但可以有希望地等待著,會有聖主來訪。人,就是這樣,隻要有希望,就可以忍受——心學是這種意義上的希望哲學,是陽明在“動忍增益”中錘煉出來的自救救人的智慧學。他本人也是有了希望就有了豪邁的氣概:

險夷原不滯胸中,

何異浮雲過太空。

其實,他隻是剛剛不滯胸中。盡管如此,這位心學大師畢竟魄力挺大。他又毅然出山,重返充滿荒誕和希望的人世間。他已不是無名小輩了。在京城流傳著他自沉於江水、至福建始起的神話。還有他自己的詩為證:

海上曾為滄水使,

山中又遇武夷君。

信以為真的人告訴湛甘泉,湛啞然失笑,說“此佯狂避世也”,他同時也笑世人喜歡“誇虛執有以為神奇”,哪裏能懂得陽明這一套虛虛實實的藝術。湛還作詩總結王的這種“藝術”:“佯狂欲浮海,說夢癡人前。”他是顯然不相信陽明沉江至福建複出的神話的。幾年後,他們在滁州相會,連袂夜話時,陽明向老朋友吐露實情,的確是在英雄欺人,果不出湛所料。莎士比亞說:人生盡管充滿喧嘩與**,卻如癡人說夢,毫無意義可言。癡人說夢自然是一塌糊塗,但陽明是給癡人說夢,是給出“夢”的人。王陽明可曾起過這樣的念頭:生活的魔力在於戲劇性,哲學能夠對付這種戲劇性才是真正的哲學。

據《年譜》說,他從武夷山下來,到鄱陽湖北上,去南京看望因受自己牽連被劉瑾給弄成南京吏部尚書的父親。

他在北新關看見了他的幾個弟弟則有詩為證,他喜不自禁地說:

已分天涯成死別,

寧知意外得生還。

此時又隻怕這骨肉重逢是夢。同樣是夢,有時唯恐是真的,有時唯恐是假的:“弟兄相看夢寐間。”當然,既然已經生還就與真死大不相同了,哪怕是差一點兒死了,但沒死就是沒死。所以感歎之後,“喜見諸弟”的喜是有體溫的。

雖然是貶斥到邊地去做小吏,但沒有限時限刻的死日期卡著。再說劉瑾忙得很,沒有必要盯著一個小小主事。陽明可以從容地走走停停,正趕上又病了。這是大難過後的必然反應。現存赴謫詩證明他在杭州住了好些日子。先住在南屏山的靜慈寺,應該是從春至夏都住在這裏。起初還有興致遊南屏山,再後來,又移居到勝果寺。

杭州,是他的老朋友了。現在“湖山依舊我重來”,來在這個春天和夏天舔傷口(“臥病空山春複夏”)。勝果寺可能更涼快——“六月深鬆無暑來”。他的肺病,隻宜靜養。他現在既需要用靜心的沉思來“洗心”,也需要用高質量的空氣來洗肺。他從心眼裏喜歡這個風水寶地。在這種人間天堂的環境中過心魂相守的寧靜的書生日子,是他發自內心的願望。再用顏子的內傾的精神境界來比論一番,就更心安理得了。“把卷有時眠白石,解纓隨意濯清漪。”這種冰雪文字是心存富貴的功利人寫不出來的。“便欲攜書從此老”也是他此時真實的心聲。他若沒有這種淡泊的心境,也做不出驚天動地的功業。因為淡泊養“義”,因義生的“利”才是好“利”。此時還算進修,在深化“淡泊明誌,寧靜致遠”的功夫。當然,隻有這樣養心,才能養病。

《年譜》將這一年定於“在越”,極可能是在杭州養得接近好了,便回到紹興。雖然無詩可證,但基本可信。而且有“大事”發生:就是餘姚徐愛和山陰蔡希顏、朱守忠,正式舉行拜師禮,隻有舉行了這種禮才算正式入門為弟子。否則,隻能算私淑,算業餘的學生。這三個人,至少徐愛,早已從陽明問業。

這一年,陽明三十六歲,幹支紀年則歲在丁卯。紀年文有《別三子序》,開頭大講師友之道:“自程、朱諸大儒沒而師友之道遂亡。《六經》分裂於訓詁,支離蕪蔓於辭章舉業之習,聖學幾於息矣。”將聖學的存亡與師友之道的興廢因果性地聯係起來,顯然,師友之道是用師生鏈的形式保持著原儒之士子儒學的真本色。經過主試山東,以及後來的這場風波,陽明越來越意識到:隻有自己另起爐灶,創立自己的學說和學人隊伍,才有可能甩開官場那套卑劣做法、突破學界那種糊塗做法,使聖學真正複興起來。

所以,他雖身處逆境的極點,但正式接收徐愛等三人,做起“導師”來。這毫無虛華之意,倒有切身的反麵感受:“自予始知學,即求師於天下,而莫予悔也;求友於天下,而與予者寡矣。又求同誌於天下,二三子之外,藐乎其寥寥也。”這個孤獨的狀態是他的水平和誌向以及處境的最好說明,這是一條中國版的“荒原狼”(黑塞有自傳小說《荒原狼》)。現在收獲了這三個弟子,他無比欣慰。但三人同時被舉薦為鄉貢生,就要到北京去了。他告訴他們,到北京後,找湛若水,就像跟我學習一樣。

這三個同誌的離開,使他有失助的遺憾。他們在哪兒都一樣學習,“而予終寡乎同誌之助也”,他是要準備做點兒什麽了,“同誌”一詞,在此具有它最神聖的本義:就是想與他們一起與地麵垂直相交,“出身承當,以聖學為己任”。用但丁《神曲》的話叫:由是而出,重見繁星。

這種態度暫時還隻是內傾性的一種人生姿態,一旦有了廣大同誌,便是實體性的社會力量,就精神變物質了。陽明當然能夠清醒地意識到現在隻能是“沉潛”期,也當然隻是“潛龍”在“勿用”時期的沉潛。他語意深長地教導這三個首批上了“名冊”的學生要沉潛進學,“深潛剛克,高明柔克”,溫恭亦沉潛也,“三子識之”!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平靜地到貴州龍場驛站去報到。

自然走得很慢,他從姚江坐船,抵達錢塘江,然後經江西廣信(今上饒)、分宜、萍鄉,進入湖南的醴陵,然後沿湖南的湘江,經過洞庭湖,溯沅江西上,經沅陵、辰溪等地,然後由沅江支流沅水進入貴州玉屏。

“山行風雪瘦能當,會喜江花照野航。”看來,他還能強顏歡笑。因為這是他主動選擇的道路,似乎沒有理由怨天尤人。“野航”也是文人本是流浪漢的宿命,所以在野航中他能找到一種本真的感覺。野航,正是這條“夜航船”的本質。據說,幸福就是本質的自我實現,陽明可找到了歸宿感?

水路漫漫,他沒有抒發過“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豪情,他又到了當年過訪婁一齋的廣信。他當年誌在成聖,如今是個“犯官”。遙想當年的豪氣,他此刻隻有哭笑不得的無奈。成聖之路必然邏輯地包含著發配之路嗎?

對這個話題他已無言。

他未能在年底以前到達貴州。“元夕”之夜,他還與廣信的太守在船中“夜話”呢。他當年就模仿過蘇東坡的《赤壁賦》,現在依然情願消融於江風明月之中。他很感謝蔣太守熱情地接待他這個準配軍。這種古君子風讓他感動得表示要繼續寄詩給蔣先生。盡管他說到了湖南就寄詩過來,但現存的詩篇沒有。也許是蔣個人保留著而終於湮沒在滾滾紅塵之中。

必須正視的現實是他必須往前走。劉瑾不相信眼淚,大明朝也不相信眼淚。陽明的情緒還是那麽不穩定。當他隻麵對自己時,他的精神勝利法就可以使他感覺好起來:

青山清我目,流水靜我耳。

琴瑟在我禦,經書滿我幾。

措足踐坦道,悅心有妙理。

在江闊雲低雁斷叫西風的“野航”之中,古老的《易經》居然使他欣喜起舞,頓忘形骸,大有何似在人間之慨。這顯然是隻能與智者道,不能與俗人語的“精神舞蹈”。發完少年狂之後,他又斂衽端莊地靜坐,心遊萬仞神騖太極,去冥想大化玄機,生生之易理。結論是:

寒根固生意,息灰抱陽精。

要調理自己的精氣神,去吻合生生易道,去“辯證”地迎接世界的挑戰。於枯寒處悟見“生意”,又能“晦”處安身,負陰抱陽。隻要精氣內完,外物奈何於我?——這豈不等於說我是神仙我怕誰?

這種超越飄逸的心境固然不常有,但一年之內有這麽幾次就足以保持精神勝利的“元氣”,就有了抵禦外界風寒的心力。正好這種精神法寶代有高人來作燈傳。王在“萍鄉道中”正好遇見一個祭祀周敦頤的濂溪祠,他自然虔誠地進謁。他對周聖人的評價要高過朱子。因為周子不支離(僅留下六千二百四十八字的東西),有神性,兼容儒、道、釋三家,而又能一本於聖道。周也因此而成為理學及陽明心學的開山祖師。

於此,略述周子,能了解陽明到了什麽火候。周的家鄉有許多能顯示周的精神特征的小地名,如安心寨、聖脈泉、道山,更不用說什麽極有仙風道骨的濂溪、灌纓亭、濯足亭、釣遊橋、五行墩等等。陽明的隱逸氣、道士氣,正是周這種儒生風味的道士氣。陽明的詩天然地像周,也許並未刻意追摩,隻因“心”似,故聲氣便自然如出一轍。周的《濂溪書堂詩》:“田間有流水,清池出山心。山心無塵土,白石照沈沈。”通篇都是這種調子、寫法。比陽明的還清淡(淡乎寡味)。要點在於其意境,即其中包含的人生哲學、人生境界,是冰雪文,是平常心,是拒絕滾滾紅塵超然物外又不棄世的真道學的人生態度。這也是王一直要從顏回處學習的“道行”,是王一直標舉“顏氏之學”的內心原因(顏回是儒門修靜慮開了悟的,比禪宗早千年)。

王謁濂溪祠的詩寫得很好,確實是神到意到之語:

碧水蒼山俱過化,

光風霽月自傳神。

他毫不掩飾地承認自己是周的私淑弟子,也承認自己是心喪到此地。但隻要以濂溪為榜樣,何愁前路無光風霽月?但心路與世路頗難一致,是世路大呢?還是心路大?就看你有一顆什麽樣的心,就看你的心力大不大了。

是否人生在旅途,讀《易》最相契?反正,陽明是迷上了《易》——“還理羲編坐夜長”。

“醴陵西來涉湘水”,跨越了今天屬於江西的山地,他來到湖南地麵。他身體不好,走水路為宜。舍鞍馬而坐船,就算今日之坐臥鋪了。走水路實在繞了遠。也許,他在磨蹭著等劉瑾覆亡的消息。憑著他的《易》學水平和政治智慧,他現在對劉瑾的滅亡已“知數”矣。這也是讀《易》便欣喜氣暢的原因。

到了長沙之後,他情緒很好。他的學術名聲因傳奇性的政治遭遇而流傳遠播。湖南的學子有向他請教的。這其實搔著了他的癢處。心學家染有“好為人師”這種“人之患”。湛若水笑王“病在好講學”,算知音之言。他此刻雖然“旅倦憩江觀,病齒廢講誦”,但他不顧病倦,勉力跟問學的青年講貴在立誌的重要性。先“靜”下來,培養顏回、曾點的境界,明白大廈之材必出幽穀的道理。不要急功近利,“養心在寡欲”。他舉經典性的例子:“孔聖故惶惶,與點樂歸詠;回也王佐才,閉戶避鄰閎。”這種意誌自現在確立之後,他終生奉行不渝。這是對治明人好名、奔競大於沉潛的毛病而特別標舉的方針。他勉勵長沙的學子,宋學的基地就在你們湖南,周濂溪、朱熹在湖南留下了良好的學風、學統,應該立誌繼承這一寶貴的“聖脈”。明白的理性、深沉的勇氣,永遠是士人最可寶重的“氣”。

極重師友之道的陽明,也的確是為了“道宜日相求”而與好學之士論學往還,而不是來遊取虛名的,更不是來遊山玩水的。他滿懷著對宋儒的尊仰之情,決心西探嶽麓:“昔賢此修藏,我來實仰止。”這個誌在成聖的人由青年變成了中年,現在總算找著了成聖的門徑,在患難之中,嚐到聖學的精神療救的滋味,越發深信不疑了。他屢次提起曾點和顏回,再三表示要像他們那樣瀟灑走一回。“渴飲鬆下泉,饑餐石上芝。”他現在更多地想的是“處則為真儒”的一麵,但也合理地包括“出則為王佐”的另一麵。隨時而起、待機而動。資之深者,左右逢其源。嶽麓山雖說頗當我情,但既是求道,何必唯在此山?一旦靠近了“聖脈”,他就能對自己充滿信心——“晚冀有所得,此外吾何知!”儒學對於真誠的儒生還真有這種宗教般的升華功能。

據詩中所寫,嶽麓書院已經破敗,房屋不能遮蔽風雨。但陽明的心情很好,雨過天晴,他為能目睹朱子和張拭講學的遺跡而高興。他不讓熱情的周生通知趙太守他們,但後來趙太守他們還是趕來,並一起在山上喝酒到城裏起了燈火。

長沙的趙太守、王推官,最後又到船上與他拜別。他讚揚他們在保持儒學氣象方麵做的有益工作。但也坦白地說出,這塊斯文重地,已今不如昔。他提議在這魚目混珠的年頭,首先得潔身自好,哪怕是“迂疏自岩穀”,也要守住儒士的下限。

從長沙出來,開始很快,“瞬息百餘裏”“舟人共揚眉”,他卻於歡暢時感到了危機。果然,天黑時在進入沅江之後,飛舟觸石,差不多散了架,就別提多狼狽了。還得說這個人命大。像康有為渡海外逃時,早一會兒晚一會兒,都會被追捕捉住,卻偏能逃生一樣,王也是幾次大難不死。該當他們成就一番不世之功業。眼看就要到天心湖時,突然風雷大作,又一次險些送命,善於順勢禦馬的王果斷地決定停泊於岸邊,然後沿岸邊緩行。他說“虎怒安可攖?”暫避其鋒後,他們順利地像箭一樣到達了武陽江。生火做飯,暗暗慶幸劫後餘生。

王的結論是:

濟險在需時,僥幸豈常理?

爾輩勿輕生,偶然非可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