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槃在澗

結詩社、辦文會是曆代文人都搞的活動,明代文人搞得隆重、普遍、規模大。

陽明的龍泉山詩社在明人社團史上不足掛齒。社址在龍泉寺,處龍泉山南麓,麵臨姚江。陽明說:“我愛龍泉寺,山僧頗疏野。盡日坐井欄,有時臥鬆下。”

社員的主要活動無非是吟詩聯句,相互品評,切磋文藝,比較書法,遊山玩水中尋找好詩題,也下棋對弈,陶冶性情。基本上是名士派的生活。陽明自然是雄者,是領袖。

陽明在辦詩社時期的詩文不好判斷是哪些。錢德洪編為續編的作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全集》卷二十九)是“作於弘治初年”的,可他又說是乃師“筮仕之始”的習作。王“筮仕”之年是弘治十二年,弘治年號共用了十八年。所以,錢氏的話,極可能是指從弘治初年到十二年王中進士之始。細看續編作品的內容,這個理解大致不錯。如《次韻畢方伯寫懷之作》:“矮屋低頭真局促,且從峰頂一高吟。”正是落第舉子的心聲。次某公韻的作品多也是佐證。次魏五鬆的很多,且多不甘自壯語:“鄉裏正須吾輩在,湖山不負此公來。”(《雨遊龍山》)“飛騰豈必皆伊呂,歸去山田亦可耕。”(《鬆荷亭晚興》)這些也像是未登仕版、自己哄自己的說法。

什麽獨秀台、嚴光亭這些隱逸氣的景觀,都不能熨平這個懷揣著成英雄成聖賢之光榮夢想的青年人的內心緊張。“孤吟動《梁甫》,何處臥龍崗?”(《春晴散步》)他真正向往的境界是“孔顏心跡皋夔業”——內心成聖外有事功,最為心儀的自然是被杜甫稱讚為“萬古雲霄一羽毛”的孔明。從王陽明到熊十力一脈心學燈傳都推崇敬仰諸葛亮。顯然,聖雄兼得是他們完美的人格理想。

《贈陳宗魯》可能略晚於詩社時期,真有了點兒“上國遊”的雍容,有了當時甚囂塵上的七子複古的話語背景,少了龍泉山之鷹的苦悶與焦灼:

學詩須學古,脫俗去陳言。

譬若千丈木,勿為藤蔓纏。

又如昆侖派,一泄成大川。

人言古今異,此語皆虛傳。

吾苟得其意,今古何異焉?

子才良可進,望汝成聖賢。

學文乃餘事,聊雲子所偏。

開頭是前七子的複古主張,中間打通古今的取向又是心學派頭了。最後回歸到孔聖人的出發點上——行有餘力才學文,“成聖賢”還是他心頭“第一等事”,而且己欲達而達人。最後縱觀陽明一生的思想和行為,對他影響最大的不是孟子而是孔子。若非要分說,他的學術話語更多孟子的論式;他一生行事風格頗多孔子氣象。

二十一歲中舉之後,他就在京城與餘姚之間兩頭跑。1493年,癸醜,弘治六年,應當是夏秋季返回餘姚,結詩社。在老家待了兩年多,為趕丙辰(1496年)會試而於1495年秋冬到北京,因為會試在春天舉行。洪武定於二月初九為第一場,又三日為第二場,又三日為第三場。丙辰雖落榜,但他還是感受到都會的文化魅力,他又到了放開眼孔看世界的關頭。他遂留在京城,直到三年後,即1499年,弘治十二年,已未科進士及第,釋褐筮仕,走上政治舞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