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
舉子業,主要就是學習朱子注釋的“四書”,再練習作八股文。陽明總是能把淺近的目標與深遠的追求結合起來。他用朱子的“格物說”來格舉業這個“物”。這是他“明睿天授”“聰明性緊”的表現,更是胸有大誌的緣故。他二十一歲這一年,參加浙江鄉試,一舉成功。
陽明對於“舉子業”素來采取既不排斥也不沉溺的態度,在別人隻是埋頭死背詞章訓詁時,他卻要從中探究心性的秘密,要洞徹朱學的內在機理,盡管他還弄不懂朱學這幅巨大的文化地圖的脈絡,更弄不懂其內在的秘密,此時他不曾像後來那樣“遍求考亭(朱子的號)遺書讀之”,但他卻真想從朱子的現成思路中尋找成聖的門徑:他和一位姓錢的朋友一起開始“格”竹子。
陽明的爺爺喜歡竹子,在“竹軒”前種有許多竹子。陽明和錢友每天從早到晚默默地麵對竹子,竭心盡力地來格其中之理,因為朱子說一草一木皆含至理。到了第三天,錢友便勞神成疾,陽明還笑他不中用,到了第七天,他也因耗竭心力而病倒。
後來,他“翻”了朱子學,問心無愧地說:
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說的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
“格”是種什麽功夫?關於《大學》的“格物”之說在陽明之前就有七十二種不同的解釋,所謂“七十二家知歧異”,陽明當時不知道,後來他也不多讀書也無心考辨。《倉頡篇》說:“格,度量也。”所謂格物就是度量,是一種提高觀察力、找對觀察角度的思維訓練。鄭康成訓格為“來”,強調主體的能動性:所知於善深則來善物,所知於惡深則來惡物。朱之解格物為“窮至事物之理”(朱說本之李侗,見《宋元學案》),強調的是對於經驗中的事物,一一窮究其理,經驗、思辨、觀察總結得多了,然後豁然貫通,化約為簡捷直接的把握。陽明肯下笨功夫、真切實驗是他心性樸素、為人真實的地方,盡顯他說了便做的個性。他能夠成為心學宗師起步於這種“真實用功”的“誠懇”。他想畢其功於一役,想一通百通,想從一棵竹子身上徹悟萬物之理,不妨說這是用心學態度做理學功夫,用詩人的審美觀察覺悟的原理來解決哲學難題。太相信世界的象征的關係了。英雄性急,陽明是聰明性緊的“食真動物”。
他這樣來格物反而被物格,“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他又回到現成路上來。最現成的大路有兩條:一是究心舉業,爭取當隻管一世的狀元去,然後與世俯仰混一碗現成飯。一是加入主流文化圈,究心辭章之道,像李夢陽、何景明一樣文名滿天下。格竹子失敗,動搖了成聖的信心,他便沿著“文化的斜坡”下滑,“隨世就辭章之學”。
吊詭而有趣的是,他專心科考卻在癸醜年(1493年)舉行的會試中下第了。上天像特意要“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地鍛煉考驗他,偏不讓他沒找到自我就混入銷人靈魂的官僚隊伍當中。等到丙辰年(弘治九年,1496年)會試,他又落榜了。對於一般的舉子來說,這是相當正常的,終身不得一第的更多。而對於想方設法要轟轟烈烈大幹一場的王陽明來說,中舉五年了,這漫長的等待是殘酷的。然而,他畢竟豪邁英縱,不為外物所屈,同學中有因為落第而羞恥者,陽明卻說:“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