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和安德蒙相識的第二年,我遇見一位失憶以前的老朋友。他找到我,說我做過他表弟的家庭教師,要還給我一樣東西。

正好是冬天的早晨,街道上飄浮著陰冷的霧氣。我開門取牛奶,聽見身後有人喊:“艾倫?”

說話的男人戴著金絲眼鏡,左手牽著一個紅頭發的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站在街角的濃霧裏麵。他讓男孩等在原地,然後向我走過來。我們就在門廊上聊天。

“我以前做過家庭教師?”我很驚訝。

“對。你每周都來我外祖父家,我們是朋友。”他關切地問我,“小艾倫,聽說你失憶了?”

“空襲中頭部受傷了,真倒黴。”我聳聳肩。

“會時不時頭痛嗎?”

“啊,別為我擔心,不會的。”

金絲眼鏡男人似乎鬆了口氣。他想事情時似乎總是習慣性地眯起眼睛。我們聊了一會兒,他打量我,評價說:“艾倫,你看上去過得不錯。”

“嗯,是的。我過得相當不錯。”

“不,”他糾正我,“我是說你看上去很幸福。”

我問他:“你看上去不高興?”

“我失去了一位最重要的朋友。”

“你可以把他找回來。萬事都有訣竅,隻要方法對了,沒有做不到的事。”我安慰他,“訣竅在於堅持不懈。親愛的,不要放棄。”

“艾倫,你不理解。”他說,“我沒有能力給予他保護。他曾經深陷危險,而我隻能看著他痛苦,沒有辦法把他從這種痛苦裏麵拯救出來。我想過把他從瞭望塔裏帶出來,送到鄉下,離開那個鬼地方——可是我沒有這個能力。唉,艾倫,我真的這麽想過——你要相信我。”

我拍拍他的肩膀:“沒關係,別放棄。會好起來的。”

“是嗎?艾倫你真的這麽想?”他突然向前邁了一步,認真地問我,仿佛突然燃燒起了什麽希望。

“什麽?”

“你認為我不該放棄?一切會好起來?”他直視我的眼睛。

“除非他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並且過得很幸福,不然你真的應該把他找回來。”

他的臉色暗淡下來,歎息一聲,從西服上衣口袋裏取出一隻金色懷表,遞給我。

“這是你的東西,我依照約定還給你了。”

懷表做工精細,似乎出自名家手藝,拿在手裏有些沉重,冰涼冰涼的。我不記得自己擁有過它,也想不通當初為什麽要買這麽貴重的東西。翻開表蓋,發現時間停在了下午三點。

“表壞了。”我告訴他,“指針沒有走。”

“這是他徹底忘記我的時間。”他問我,“艾倫,你不會介意我弄壞了你的表吧?”

“當然不會。進去喝一杯咖啡?”我提議。

“不了。我要回去。”他笑眯眯地拒絕,“我有必須去辦的事。我是順路來道別的。”

“哦,對了。”他仿佛剛剛想起,“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艾倫。我們曾經約好九月份時一起坐火車去湖區看薰衣草田。沒去成,真遺憾。”

“是啊,真遺憾。”我讚同地說。

我們像老朋友一樣擁抱道別。我忽然意識到:“對了,你叫什麽名字,先生?”

“阿諾德。阿諾德·維斯科,心理醫生。”他已經走了好幾步,忽然笑了,“艾倫,再見。”

可能是我的錯覺,他的神情似乎有些哀傷。

我目送他走向遠處的紅發男孩。小男孩向我用力揮了揮手,然後轉身和他表哥一起消失在街頭的濃霧中。

這是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在乳白色的濃霧中。

我不喜歡冬天的霧。它們陰冷潮濕,讓我胸口的舊傷隱隱發痛。有時候本來很平常的東西在霧裏會顯得特別扭曲怪異,讓人產生兒童時期看童話書時常有的幻覺。

幾天前安德蒙開車,我們去西區辦事情。那天上午霧氣前所未有地重,攤開手掌幾乎能感覺到濕氣在指縫中流動。我在車窗外的霧氣中看到一座灰色的瞭望塔。它隻有模糊的輪廓,聳立在不遠處。筆直的灰磚砌成的塔身在霧氣中凸顯出來。

我突然覺得自己見過它在萬裏晴空時的樣子。

從塔樓的窗戶望出去,外麵一定能看見工廠高聳的煙囪,有鴿子一圈一圈地盤旋。門一定鎖得牢牢的,不管怎樣絕望地搖晃都打不開。

不知為什麽,這樣普通的畫麵卻讓我全身發冷。

我對安德蒙說:“安德蒙,看見外麵灰色的瞭望塔了嗎?看到它的那瞬間,我突然覺得應該遠離你。”

安德蒙沒有立刻回答我,他隻是空出一隻手緊緊扣住我的手腕,然後踩油門,加快駛離了這片街區。

過了很久他把車靠著路邊停下,微笑著說:“沒關係,艾倫。”

安德蒙想了想:“春天的時候我能夠休假。到時候我們一起去G國首都看看。”

“我不想去那裏。”我說。

“那邊有很多上次大戰留下來的廢墟和公墓。我聽說有地方可能埋葬著一位極具天賦的數學家,想你陪我去看看她。她奠定了密碼學中現代機械加密的基礎。你會喜歡她的——我看見你最近在玩報紙上麵的密碼題。”

“‘迷’的發明者嗎?我記得你說過她是我們的人,我不理解她為什麽會為惡魔工作。”

“我聽說她是迫不得已。她和丈夫為情報局工作。政府懷疑他們叛國,下達了處理命令。隻有她從自己公寓的大火中逃了出來,聯係了曾經打算收買她的間諜,去了G國。”

“她的丈夫和孩子呢?”

“她的丈夫應該死在了情報局製造的火災中。幸好孩子被提前送往鄉下叔父家,順利長大了。這位數學家一生最牽掛的就是她留在國內的兒子。她甚至為了自己的兒子出賣組織情報。”

“她是一位好母親。”我說。

“艾倫,我想要你記住這一點——在火災之前,她忠於她的國家。隻是這種忠誠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安德蒙輕聲說,“我想四月份和你一起去G國首都看看。”

“是嗎?”我說,“你還說過要搬去德佛特郡住。”

“哦,是的。”他點點頭,“你說你喜歡鄉下。不過那要等很多年以後了。”

“很多年以後?”

“嗯。等我們都老了的時候。”

濃霧已經漸漸消散了,冬天冰涼而明亮的陽光落在擋風玻璃上,刺得人睜不開眼睛。

遠處傳來教堂九點的鍾聲。

聖誕節前後,我收到過一封來自大洋對麵一個新興國家的信。

信封裏隻有一張疊成四方形的紙和幾片幹枯的玫瑰花瓣。是一張淺藍墨水畫的寫生,畫在空軍專用信箋上,一個字都沒寫。畫麵上似乎是學生時代的我,抱著厚殼書坐在一棵枝葉繁茂的橡樹下麵。有風吹過,我微微閉著眼睛,把下巴擱在書脊上。

幾乎能感覺到幹淨美好的時光從信箋上流淌而過。

信封上沒有地址,隻蓋了一個郵戳。

我把它疊好,夾進安德蒙送我的《葉芝詩選》裏。我從來不看詩集,但是安德蒙堅持要把它送給我。

本來想在扉頁上簽名,可是這本書的扉頁被人撕掉了。安德蒙在第一首詩下麵用藍黑墨水寫上了我們兩個人的名字:

艾倫·卡斯特

安德蒙·加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