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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聘失敗了,我無聊地靠在街頭的電線杆邊抽煙,看對麵廣場裏一群穿短裙的少女喂鴿子。白色的鴿群圍攏來,少女們的臉蛋像紅蘋果,笑聲銀鈴般清脆。一個穿深藍色套頭毛衣的小男孩從她們身邊蹣跚走過,手裏緊緊攥著紅黃藍三隻氫氣球。

戰爭勝利的海報張貼在不遠處的牆壁上,更遠的地方有一座灰色的紀念碑。人們默默從紀念碑前走過。它的基座上擺滿了鬱金香,有些尚在盛開,有些已經枯萎。

我看見有身穿黑色喪服的老婦人默默站在它前麵,枯瘦的手在胸前畫十字,口中念念有詞。

或許她們的兒子,或者丈夫,已經在戰爭中一去不複返了。

我抽了兩口煙就咳嗽起來,隻好咒罵著把廉價香煙扔掉。

我叫艾倫·卡斯特,C校數學係畢業,畢業後正趕上經濟蕭條的戰爭,在一家餐廳裏打工。據說G國佬最後一次空襲把餐廳給炸毀了,吊燈就倒黴地砸在我頭上。

我被送進一所軍隊醫院。醫生說是吊燈把我砸失憶的,還有一塊彈片擊中了胸口,因此咳嗽起來會肺疼。我住院住了很長一段時間,和每個幫我打針的護士姑娘調情,直到主治醫生勃然大怒。他們給了我一筆撫恤費,把我丟了出來。

我在首都西區租了一間公寓,可是它馬上就要到期了。失業,沒有錢,劣質香煙,靠在電線杆上向漂亮姑娘吹口哨,我覺得自己看上去像個流氓。

下午陽光燦爛,走過來時很愉快,但是現在接近傍晚,陰冷潮濕的空氣讓胸口的舊傷隱隱作痛。我想回家,可是口袋裏連坐電車的硬幣都沒有。

我重新點了一支煙,愁眉苦臉地四處張望,希望能搭個便車。

一輛加長型的黑色轎車在我麵前停下來。車門開了,後座上下來一個穿風衣的男人。他有著淺金色的頭發和古董店貓眼石一般的深碧色眸子,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向我走過來。落日帶著暖色調的餘暉落在他頭發和肩膀上,他漂亮得像油畫裏的人物。

剛剛夠讓人看到失神。

“借個火,先生。”他對我說。

我看見他拿出一隻精致的香煙盒,取出一支煙。我摸遍了全身口袋才找到兩銅幣一隻的打火機。

“謝謝你。”他說得很有紳士派頭,修長的手指夾著點燃的煙,但並沒有吸。

我拚命地吸自己手裏那支煙,做出不屑一顧的樣子——這是和我在兩個世界的人,有錢人。

他抽走了我手裏那支,掐滅煙頭,扔在地上,說:“你不適合香煙,會咳嗽。”

我痞子氣地靠著電線杆,挑釁似的望著他。

他深碧色的眼睛彎起來,然後向我伸出手:“我叫安德蒙,安德蒙·加西亞。如果你今天沒有安排,可以陪我共進晚餐嗎?”

“這像是邀請女士的台詞。”我抗議。

但是中午我隻啃了一塊幹麵包。

所以一個小時以後,我們已經坐在一家光線明亮的餐廳裏了。安德蒙點餐很優雅,而且恰巧符合我的胃口。

他甚至幫我點了我最喜歡的蘋果酒。

他幾乎沒有吃東西,隻是在餐桌那頭微笑著看我。

“所以你叫艾倫·卡斯特?”他問我。

“這個名字不好嗎?”

“不,”安德蒙食指摩擦著高腳杯,意味深長,“很好。”

第二天早上,我穿著睡衣出門取報紙,猶豫今天是閑逛還是找工作,推開門就看見了昨天給安德蒙開車的司機。我記得這個司機,他叫彼得,穿著挺直的軍裝,藍眼睛看人總是冷冰冰的。

他用挑剔的目光掃視了我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公寓和彈簧壞掉了的沙發,不予置評,然後麵無表情地遞給我一張卡片。

卡片上麵是漂亮流暢的花體字:

早安,艾倫。

——安德蒙·加西亞

我以為這是個誤會,可是之後每天早上,彼得都會準時出現在門口,帶來一張問候的卡片。

有一天早上門鈴響了,我照例叼著早餐麵包,左手端著咖啡杯去開門。我把頭伸出門外:“見鬼,告訴安德蒙,這不是愚人節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不是彼得。

安德蒙站在門外,穿著一身白色的西裝,顯得十分英俊。他輕聲糾正我:“這不是玩笑,艾倫。我隻是覺得我們是一類人,或許可以成為朋友。”

我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類人?你也失業在家,交不起房租嗎?”

我的運氣跟見了鬼一樣,總是碰見安德蒙。求職麵試的公司樓下,有漂亮女招待的咖啡店門口,常去的二手書店外麵……他的黑色轎車總在我身邊緩緩停下,安德蒙搖下車窗,問我需不需要幫忙。

“我隻是想和你交個朋友,”他說,“我是認真的,艾倫。”

“哦,是嗎?”那一瞬間我指了指自己胸口,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可是每當看見你,我這裏都很痛。”

我不理解他為什麽會顯得這麽絕望。

我問過安德蒙很多次,他為什麽會對一個失業在家並且沒錢付房租的準流浪漢感興趣。安德蒙總是很認真地思考一會兒,回答說:“我們有一樣的靈魂。”

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可是他的話特別真誠,而且總是看著對方的眼睛。

“你確定你精神正常?”我問他。

他的聲音柔和且好聽:“不確定。”

我隻知道安德蒙·加西亞在政府機構工作,和軍隊有點關係。他幫我在數學研究所找了一個研究員的職位,我們合住在一所小別墅裏。已經兩年了,一切安寧得仿佛不現實。我沒有關於過去的記憶,而他從來不問我這些問題。

他隻是在我拚命回憶過去時阻止我,說:“艾倫,想不起的東西就不要想了。”

我知道他不常住這裏。因為第一次去的時候,所有的沙發都蓋著防塵罩。牆壁上掛著著名畫家的油畫,看上去像是真跡。二樓有一間特別空曠的鋼琴室,讓我莫名其妙覺得眼熟。

“秋天的時候我們可以去我家族的莊園那邊打獵。”他說。

我不再吸煙了。安德蒙把所有的香煙都扔進垃圾桶裏。他從不指責什麽,每當我煙癮犯了,他就會在鋼琴前坐下來,問我想聽哪支曲子。安德蒙會彈鋼琴。他坐在鋼琴室的三角鋼琴前神情專注。貝多芬的旋律在房間裏舒展開來,美妙極了。

有時候他會告訴我工作時聽到的故事。我最喜歡的故事是一群密碼專家破譯一個叫“迷”的G國密碼。他們中間有一位C校畢業的天才數學家,以群論為基礎,解決了這個戰爭中的最大謎題。他們甚至製造出了一批解密機。這個東西太過先進,以至於戰爭結束之後,政府親自下令把它們粉碎成不超過拳頭大小的碎片。

“後來呢?”

“後來戰爭結束了,他們被要求對這段經曆絕對保密,然後回歸平常生活,成為普通人。沒有人知道他們曾經為這片土地貢獻過什麽。很多人不得不重新找工作。”

當時我正在做報紙上的填字遊戲,問他:“我也是C校畢業的,那位破譯‘迷’的數學家有我天才嗎?”

安德蒙橫坐在壁爐邊看資料,認真思考了片刻:“有。”

我斜眼看他:“有我風流帥氣英俊迷人嗎?”

他仔細端詳了我很久,彎起眼睛笑:“有。”

我憤怒了:“讓他見鬼去吧!”

“不,”安德蒙放下了手裏的資料,認真地告訴我,“他過上了平凡安靜的生活,永遠幸福快樂。”

有一次我在家裏的櫥櫃裏發現一張黑白照片,上麵是一個穿長褲和襯衫的漂亮女人。蓬鬆的鬈發披在肩上,笑容像嬌豔的花朵。

“前女朋友?”我問。

“這是安妮,我的助理。”他歎了一口氣,“戰爭時期她獨自進入敵占區,從集中營裏救出了三個很有價值的女同事。非常了不起。”

“噢,太了不起了!”那一刻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有些懷念,“有機會能見到她嗎?”

“不行。”安德蒙深碧色的眼睛有些暗淡,“她死了。但是她的同事活了下來。”

“我覺得在哪裏見過她。”

“那是錯覺。”他拿走照片,放進西服口袋裏,“你記錯了。”

我總是記錯東西。

我曾經順路去一家電纜廠見一位熟人,正好看見工人抄錄電表。一個有著及肩黑色鬈發和鷹鉤鼻的男人,穿著滿是油汙的藍色工服,爬到管道高處讀表。我一瞬間覺得非常眼熟。

我不知為什麽腦海裏突然浮現出他穿著呢絨大衣,隨隨便便坐在辦公室窗台上喝咖啡的樣子。

“他叫什麽名字?”我問朋友。

“拉斐爾·修茲,”朋友無所謂地說,“這個人戰爭時沒有參軍上前線,是個懦夫。”

“那戰爭期間他在哪裏?”

“天知道。有人問過他,他從來不肯說。”朋友聳聳肩。

我想起自己也沒有上過戰場,突然有種奇妙的熟悉感。可是我不認得拉斐爾·修茲這個人,於是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離開了。

朋友和我討論著空襲時的慘烈,還有他再也沒有回家的親人和朋友。他神情哀傷,但是眼睛裏卻充滿希望:“戰爭勝利了,真不敢相信!”

我對這些一無所知。每當我試圖回憶它們,隻覺得心中空空****的,像頭頂上無邊無際的灰藍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