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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告訴安德蒙,這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錯在了不應該在這個戰爭年代相遇。

他問我,如果有一天我能夠從這裏出去,會去哪裏?

我說回德佛特郡,鄉下叔父家。

安德蒙想了想:“不,你不能離開。”

時間已經失去了本來的意義,生活的洪流漸漸縮減為報紙上抽象的黑白符號。牛肉已經很難買到了,政府鼓勵婦女們用廉價的兔肉代替,並且提供了各種去掉兔肉騷味的方法。不斷有靠近我們海岸線的G國軍艦被空軍擊沉。數學家們組成的運籌學小組利用概率學幫助海軍減少遭遇G國潛艇的機會。記者提到了艾米麗·羅特這個名字。我記得她,我們曾同在學校的數學俱樂部,她曾經向教授推薦過我的論文。

一天,我攤開報紙,看見頭條新聞是G國首都陷落。

慘烈的攻防戰中G國失敗了,“惡魔”和他的情人在總理府地下室服毒自殺。

三天後,最後一戰。一千餘名殘黨和外籍誌願兵守衛著帝國最後的象征——國會大廈。他們大多數都死了。我理解士兵的行為,但是不理解為什麽會有外籍誌願兵,他們為什麽願意為這個魔鬼作戰到底。

就像我不理解母親一樣。

敵國首都被攻占後的第二天,安德蒙遞給我一則翻譯過的密文。這是我收到的來自母親的最後一條密文。

內容依然隻有一句話:

請告訴艾倫,我愛他——簡·卡斯特。

安德蒙說,我們徹底搜查了“小胡子惡魔”的情報局總部,但它早已被焚毀,重要資料遺失。就現有材料來看,他們並沒有發現卡斯特夫婦存在過的痕跡。但是在一間被焚燒得麵目全非的辦公室裏,有人找到了一個早期“迷”發報機的雛形,鐵皮底座上刻著花體字,勉強辨認後似乎是“簡”。

這個世界是一個矛盾的組合體。我所做的每一次選擇都是錯誤的,然而我不能夠停止做出選擇。

我問安德蒙:“G國投降了,我可以回家了嗎?”

他抱歉地看著我,說:“不能,艾倫。你在組織的不信任名單上。”

他隻能一遍又一遍地說抱歉,可是這有什麽用?

我厭倦了再瞭望塔外空空****的天空,厭倦了每天空虛得可怕的時間。我試圖傷害安德蒙,對他說:“最開始你就應該拒絕我,不應該給我任何接近你的機會。我當時太年輕,沒有完全理解情報局的黑暗,現在後悔了。”

他隻是再一次說,抱歉,艾倫。

安德蒙告訴我擺在我麵前的隻有兩條路。

保留現在的記憶,一輩子被關在這座瞭望塔裏。

或者清除這幾年的記憶,回到原來的生活。忘記普林頓莊園,忘記戰爭,忘記“迷”和所有的事情。

“這是組織的製度。”他說,“艾倫,你知道得太多了。你在當局不信任名單上,並且曾經掌握‘迷’的心髒。”

我固執地選擇了第一種。

我對他說:“我寧願抱著這個糟糕的記憶腐爛在這裏。我已經失去得夠多了,你不能把那個艾倫·卡斯特從我大腦裏抹殺掉。你不能這樣做。”

當你翻開這本筆記的時候,艾倫·卡斯特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了。他不記得自己是誰,可能被換了新的名字,灌輸了一大堆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成為別人,麻木地活著。

我之所以把所有的東西都記錄下來,是因為一切已經不能改變。安德蒙·加西亞替我做出了選擇。

他要我忘掉所有的事情,離開這裏,做一個普通人。

“你這是謀殺,安德蒙。”我告訴他。

他隻是說:“相信我,艾倫。”

本來一切尚可以挽回。

戰爭正式爆發後的第六年的夏末,安德蒙給我帶來了大戰正式結束的消息。各種版本的報紙攤放在桌麵上,每份的頭版第一條都是最後一個敵人投降的消息,旁邊黑體字標注著“戰爭結束”。

我想,真好,一切終於結束了。

然後我拔出了安德蒙皮帶上的槍,指著他,要他放我出去。

長期的囚禁下,我的神經變得極度脆弱,很容易就達到歇斯底裏的程度。

心髒跳動得極為厲害。

鑰匙在他手上,我要求他給我,然後準備車幫助我離開。

“我知道你做得到的。”我說。

安德蒙擋住門,搖搖頭:“除非你向我開槍,否則無法從這裏出去。我不能給你鑰匙。”

我全身都在顫抖,嚐試了很久才拉開保險栓。最後我擊中了他的腹部,拿到了開門的鑰匙。

安德蒙捂著肚子靠著門蹲了下去,抓住我的手,臉色慘白慘白的,神情很悲傷。

他說:“艾倫,看來你真的不把我當朋友了。”

我架起他往外走:“別這樣,我需要你做人質。等安全了就幫你叫醫生。”

塔樓很高,旋轉的石梯幾乎沒有盡頭。安德蒙很虛弱,他靠在我肩膀上,流了很多血。我幾乎以為會一輩子這樣走下去。

樓下是嚇呆了的看守。

士兵把我包圍了起來,我命令他們準備車和錢。

安德蒙抱緊我的肩膀,做了一個意義不明的手勢。

看到他的手勢,最近的人向我開了槍。

最後的記憶是不停旋轉的藍色天空和遠處工廠高聳的煙囪。我倒在了地上。安德蒙抱住我,衣服上的血跡染濕了我的外套。

“艾倫,對不起。”他說,“我們出去,我一定會帶你出去。忘掉這些事情,重新開始。”

寫字的時候我的胸口依然隱隱作痛。子彈擦著肺部穿過去,吸煙咳嗽起來時一陣一陣地痛。我從來不適合吸煙,不管什麽牌子的香煙都會咳嗽,可是最近煙一直離不開手。

我現在才開始漸漸明白為什麽阿諾德會在失意之後開始整包整包地迷戀香煙。

我醒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是阿諾德。

他給我打止痛劑:“艾倫,你現在的情況糟糕透了。等離開這裏,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休息了四年。”我告訴他,“離開這裏?安德蒙讓你來清除我的記憶嗎?你不能這樣做。”

心理醫生笑了笑:“不用太緊張,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記憶就像一個房間,我隻是把你記憶裏的東西鎖起來,扔掉鑰匙。別害怕,它們還在你大腦裏,並沒有丟失。”

“借助藥物?”我問。

“是的,借助藥物。”

阿諾德有些悲傷:“我和加西亞先生談過了,這是對你的最好選擇。艾倫,抱歉,我幫不了你,我能夠為你做的唯一一件事情隻有這個。希望你能夠幸福快樂。”

阿諾德說隻要我足夠放鬆,記憶清除的過程不會產生任何疼痛。可是我知道,如果一個人被大劑量注射鎮痛劑,不管怎樣疼痛都是感覺不到的。

再次拿起鋼筆時,仿佛所有的時光同時湧進我的記憶,讓思想不能承受。它們擾亂了我的時間感,讓我邏輯混亂,分不清過去和現實。

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我想應該是阿諾德和他的助手。或許安德蒙也會來陪我,或許他不會。這也許是我寫下的最後幾句話。

我隻想告訴看到這本筆記的人,作者叫艾倫·卡斯特,死於戰爭勝利之後。他懷念學校湛藍的天空,還有圖書館外蘋果樹下那位彎起眼睛微笑的年輕教授。他將拋棄所有記憶重生,但是並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