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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塔樓的窗戶看出去,可以俯視整個城市。灰色和磚紅色的屋頂連成一片,上麵是高而空曠的天空。鴿群一圈又一圈地盤旋,偶爾有烏鴉停在不遠處工廠灰色的煙囪上。我在窗前看書,風很大,總是吹得桌麵上的紙張唰唰作響。

空戰最激烈的時候,我甚至看到G國飛機從遠處呼嘯而過,機尾翼上鮮紅的標誌格外刺眼。

C最終下台了,安德蒙在他的舊文件裏發現了一些資料。

其實假象與真相之間隻有一條模糊的界限。當你跨過之後,就會發現世界是那麽不同。

C通過我們在G國的間諜聯係到了我的母親。他給正在為敵人工作的簡·卡斯特寄了我的照片和資料,告訴她我被掌握在情報局手裏,希望她配合他們的工作。早在C同意讓我進普林頓莊園時,我就成了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母親答應了嗎?”

“沒有。”安德蒙搖搖頭,“卡斯特夫人的行動受到了嚴密的監視。即使她願意,也不能給我們傳遞情報。況且她不信任我們的情報局。”

“這時C做了一個決定。他告訴卡斯特夫人你在為情報局工作,負責‘迷’的破解。他讚揚你是個優秀的青年,希望她能在適當的時候幫助自己的兒子,幫助她的祖國。我想這就是為什麽她知道你在一號辦公室,試圖通過這種方式向你傳遞情報。她冒著巨大的風險向我們發送和‘迷’類似的密碼,而且不確定你能不能分辨並且破譯它們。”

“她為什麽不直接和情報局聯係?”

“她不信任情報局,隻相信她兒子。艾倫,她說她愛你。”

“我也愛她。”我說,“我不明白她的選擇。”

安德蒙歎了一口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信仰。”

我理解母親不相信我們情報局的心情,這種心情和現在的我一模一樣。安德蒙說得對,這是一個黑暗的部門,進來的人沒有誰能夠幹淨地走出去。但是我不理解為什麽接受了極端信仰,協助G國開發了“迷”的母親,最後卻向我們泄露情報——是出於對祖國尚未燃燒殆盡的熱愛,還是作為一個母親接到C的恐嚇信後想幫助自己在情報部門工作的兒子?

後來聯係中斷了很長時間。安德蒙帶著攝影師來看我,拍了很多張黑白的照片。

他告訴我:“你可以表現得更加絕望一點,艾倫。”

我想我已經做不出更絕望的表情了。無論是C還是安德蒙掌控的情報局都采取了同一種做法,簡單而直接。隻是C至少讓我在普林頓莊園正常工作,而安德蒙則把我關在了這座瞭望塔裏。

他照了非常多的相片,然後把它們寄給我母親。不久以後,這種情報聯係又恢複了。

我覺得這是一種利用,但是無法指責他,因為總有一些情報手段是肮髒而卑鄙的。就算我們出於一種高尚的目的運用它們,也不能掩蓋這個本身存在的事實。

我要求安德蒙給我自由。

他拒絕了,告訴我他沒有這種權力。

他列舉了很多項理由——放我出去的權力不在他手上,情報局正在以監禁我為手段來威脅我的母親,還有他的每一個行為都被所有人關注著,不能私下釋放我。

“艾倫,抱歉。在現在這個位置上,很多以前可以處理的事情反而辦不到了。”

可是我懷疑這一切隻是借口。所有的原因都歸結為一點——我被劃在不受信任的黑名單上。當局在害怕。他們知道這些事情對我來說不公平,害怕一旦我恢複自由,當真相浮出水麵時,就會試圖和G國取得聯係,像我母親一樣成為合格的、優秀的敵國情報專家。

我知道了實在太多的情報,可以告訴G國“迷”已經被破解了,甚至能夠幫助他們開發一套在“迷”之上的情報係統。因此當局把我隔離在這座瞭望塔裏,不能給我自由。

阿諾德來看望過我。他經常在這邊做手術,穿著醫生的白大褂,疊著腿坐在我的鋼絲**抽煙,抱怨工作累得要死。

我問他,我有機會從這裏出去嗎?

他凝視著上升的淡藍色煙圈,歎了一口氣:“我以為加西亞先生最初同意你進普林頓莊園時,把這些可能性都告訴你了。任何微小的不信任,都可以成為致命的利劍。”

“他的確告訴我了,可是我沒能夠真正理解。”我說,“我猜測了很多結局,但是沒有猜中這一個。”

阿諾德沒有回答我,隻是苦笑:“唉,小艾倫,這不是最差的結局。”

“如果有這個能力,我希望把你從這個鬼地方弄出去。但是我沒有。”他顯得有些沮喪,“你會嘲笑我連這個都辦不到,是嗎?”

“安德蒙也辦不到。”我走過去,蹲在他旁邊,“借我一根煙抽。”

阿諾德從煙盒裏抽出一根遞給我,幫我點火。

我吸了一口,嗆到肺裏,咳了很久。

他伸手掐我的煙頭:“算了。”

我不給他:“受傷的男人吸起煙來比較帥氣。”

阿諾德給我看他小表弟的畫,一小遝,蠟筆畫。第一張是書房窗台上盛開的金雀花,第二張是他的小木馬,第三張是一副變了形的金絲眼鏡——這是阿諾德。我往後翻,有一張畫著個破爛的數學筆記本,封麵上歪歪扭扭地寫著“艾倫·卡斯特”。

“這是我?”我問。

阿諾德眯起眼睛點點頭:“喬天天吵著要他的家庭教師。說你答應教他畫畫。”

我的確答應過找天才畫家教小家夥畫畫。本來打算埃德加回C市休假的時候帶他去見我的學生,我想現在他們已經永遠不可能相見了。

“你表弟需要文森特·凡·高親自教。”我告訴阿諾德。

他走的時候抽掉我手中的煙,說:“下次給你帶口味淡一點的過來。”

戰爭正式開始後的第三年春天,空戰結束,我們取得勝利。從此窗口再也看不到突然造訪的G國飛機。

又過了三年,我們與盟國的一場大規模登陸作戰成功了。盛裝歡慶的遊行隊伍穿過我窗外的街道。人們重新充滿希望,換上配給製下難得穿上的華麗衣服參加慶祝活動。

四年裏,安德蒙定期來看我。他給我帶來大量普林頓莊園的密碼。我全靠它們打發空虛得無聊的時間。

我不知道那些密碼的級別,已經破譯還是尚未破譯,他是信任我還是僅僅幫我打發時間。這些都不重要了。我日複一日地玩數字遊戲,沒有密碼能在我手裏保持它的神秘超過一個星期。

安德蒙總是說:“艾倫,你是天才。”

我們爭吵過。我希望安德蒙消失,永遠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爭吵最激烈的時候,他讓門外的看守離開,鎖上門,打開瞭望塔狹小的窗戶,強迫我向下看。我半個身體幾乎在窗戶外麵,睜開眼睛就能看見外麵讓人發抖的高度。

他要我承諾相信他,直到戰爭結束。

他保證一切會重新開始。

他威脅我,如果不願意,就鬆手,我們一起從高處墜落下去。

我覺得他瘋了,而我總有一天也會瘋掉。

他總是說:“艾倫,對不起。”

可是這些有什麽用?

某部當時大熱的影片上映的時候,安德蒙的書櫃裏曾經有一本原著。我在無聊的時候翻過它,還嘲笑他怎麽會看這種矯情的小說。小說的結局很感傷。

接近尾聲的時候,男主角曾這樣說:“你有沒有想過,再深厚的感情也會有厭倦的時候。”——而我已經厭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