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提到簡·卡斯特這個名字時,或許是我的錯覺,C拿鋼筆的手不易察覺地顫抖了。

他沒有放過我。

“艾倫,你知道現在的情況。空軍飛機非常緊張,要派遣一個飛行中隊保護新喀索是很重大的決定。如果我們派了飛機,會讓其他地方的防守變得薄弱。所以我需要你發誓,你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

“我發誓。”

“包括你所收到的秘密電報內容?”

“包括電文內容。”我說。

“其中一條甚至注明了‘致艾倫·卡斯特’?”

“是的,先生。但是我隻是接受信息,從來沒有主動聯係過對方。”

“你破譯密電後並沒有遞交上去,是嗎?並且一直破譯了下去?”

“我以為不重要。”我說,“而且她有可能是我母親!我母親沒有叛國!”

C壓低聲音,重複了一遍:“遞交上去了,還是沒有?”

“沒有。”

他滿意地點點頭,讓我在隔壁會客室等著。會議室的大門重新關上了。我無聊地坐在會客室的皮椅上,看著送茶點的漂亮女仆推著小車進去又出來。

一直等到夕陽照亮了整間會議室,門才第二次打開。會議結束了,所有的人走出來。安德蒙走在最後一個,C就走在他前麵。

我向安德蒙望去,卻看見C一路向我走來。他穿著灰色大衣,手裏拿著一根烏木銀頭手杖,站在我麵前,上下打量:“欸,艾倫,我很慶幸你還沒有走。不然要找你得費很長時間。”

“新喀索怎麽樣?”

“你不用擔心。艾倫,你長得真像簡。”他笑得幾乎算是和藹,“要是再看你一眼,我差點就忍不住後悔了。啊,我在湖區有個小農場,要回鄉下住也不錯。秋天會有葡萄,還有薰衣草田……但是政治鬥爭沒有那麽容易,安德蒙·加西亞想取代我的位置至少得付出點代價——比如說你?”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先生?”

“我愛過簡,可是你的性格太像你的父親,艾倫。這點不惹人喜歡。”

“請閉嘴。這件事情由我處理,謝謝。”

我回頭,看見安德蒙。他兩隻手都插進軍裝長褲的口袋裏,冷著臉站在我身後。我從來沒有見過他臉色這麽難看。

他碧綠色的眼睛眯起來,口氣幾乎可以稱得上傲慢:“我說過,你可以不喜歡我,不代表你能繞開我做決定。”

C隻是聳聳肩膀,走開了:“年輕人,我現在還沒有離職。我在等你處理的結果。”

“你說過相信我的,先生。六月份的時候,還是在這裏,你說過雖然當初不能相信我母親,但是可以相信我,不附加任何條件。”我叫住他,聲音有些急促,“先生?”

C停下腳步,背對著我:“我說過嗎?我忘記了。”

我覺得身上有些發冷。

“從剛才起我就一直在想……你是不是也是這樣背叛我母親的,所以最後她迫不得已才選擇了去G國。你答應相信她,在發現疑似間諜的人給我父親寫信之後背叛了這種信任。我的記憶中母親一直熱愛著她的國家,從未改變。”

C沒有回答我。那一刻,我覺得他的背似乎變駝了,仿佛這幾句話裏灌了鉛,或者他的脊椎突然不能承受幾十年時光所帶來的重量。他沒有回答我,一步一步往前走,每走一步手杖敲擊著地板,在走廊裏形成清晰的回音。C比任何時候都顯得更像一位老人。

我問安德蒙,康文翠和新喀索的安排怎麽樣。

安德蒙說不用擔心。

“安德蒙,能順路送我回去嗎?”我問。

正是晚餐時間,走廊上已經沒有人了。安德蒙深深地注視著我,一言不發地注視了很久。

“艾倫,你不會回去了。”他的聲音很柔和,帶著略微抱歉的語氣,“你的分析是正確的,但是你的母親為G國工作,朋友則曾經是G國間諜,現在G國情報局又有人試圖聯係你,而很長時間內,你都沒有把這個情況報告給組織——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C堅持要處罰你,為了我方情報局的安全,要求監禁你——我已經簽字同意了。”

我覺得有些恍惚:“這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隻是想為母親恢複名譽。”

“那隻是‘可能’是你母親。艾倫,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嗎?這裏是軍情所。如果你叛變,會被秘密處理掉。如果你被懷疑叛變,也會被秘密處理掉。而簽署處理命令的人就是我。這就是當初我為什麽一直不願意你進普林頓莊園。”安德蒙再一次深深地望著我,“放心,隻是簡單的拘禁,限製你的人身自由。”

“到多久?”我覺得很諷刺,“戰爭結束?”

安德蒙點了點頭:“嗯,戰爭結束。

“抱歉,我本來可以做得更多。但是現在情況特殊,我馬上要接替C的位置成為情報局的總負責人,所以不能站出來保護你。我隻能做到……這件事情由我來處理。”

記憶中安德蒙說完這句話後表情有略微的悲傷,睫毛垂下來,抿著嘴唇。他想幫助我,會議上他試圖打斷我的講話,但都是徒勞。他也知道這是徒勞,如果要讓皇家空軍派飛機保護新喀索,我必須坦白破譯的密文。如果我坦白了它們,我一定會失去當局的信任。

這是安德蒙繼任的關鍵時刻,他不能給予我信任。他不能站出來說:“這是艾倫·卡斯特,我信任他——雖然他的母親在敵國,他的朋友是間諜。他犯了錯誤,沒有及時上報情報,但是我堅信他沒有叛變的意圖。”

他隻能在我的處罰決定上簽字,然後說,這件事情由他負責執行。

這就是為什麽當初安德蒙一直拒絕我進入普林頓莊園。

就在不久以前,他甚至請求我回叔父家,說C一定會用我來要挾他。而到時候他很可能幫不了我。

他隻說:“艾倫……戰爭結束後我會來找你”,“如果戰爭結束之後我不能來找你,一定是我死了”。

母親當時也許也是被這樣對待。或許她付出了很多,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因為給父親的一封信,或者像現在的我,因為一段密電,而被加入情報局的黑名單。

從某種角度來說,情報局一直在做出錯誤的選擇。

安德蒙猶豫了很久,問我:“艾倫,你不會逃跑,是嗎?”

我說:“不會。你不用給我戴手銬。”

我回頭最後看了一眼夕陽餘暉中的國會大樓,閉上眼睛,彼得拿出黑絲帶把我眼睛蒙起來,幫助我上車。

安德蒙的車順著平穩的路麵疾馳,安德蒙輕拍我的肩膀。

他說:“別怕,艾倫。沒有什麽可怕的,你會很安全。”

“阿諾德告訴過我,西區有一個囚禁間諜的機構。我們是去那裏嗎?”

安德蒙沒有回答。

“我可以經常來看你。”他說,“你的朋友也可以。”

“來看因為被懷疑通敵而被囚禁起來的艾倫·卡斯特嗎?”我絕望地問,“如果C下台了,你在情報總局局長的位置上做得很好,我可能出來嗎?”

“就我個人而言,”他輕聲說,“我希望你等到戰爭結束。那裏很安全。”

來都寧街之前,我隻是匆匆地抱了一大堆資料,什麽都沒有準備。我甚至沒來得及多看一眼自己喜歡的東西。那是我最後一次離開一號辦公室,此後再也沒有回來。

首都西區有一個高牆圍起來的建築,拉著電網,持槍的士兵陰沉地守在入口。高牆裏是一座廢棄的監獄,後來改成了情報局的秘密機構。我被安置在西邊的一座瞭望塔裏。

瞭望塔非常高,有著堅實的灰色牆壁,順著布滿灰塵的樓梯走很久才能到達塔樓頂端。樓下有特別設置的守衛士兵。

石砌的窗戶不大,正好能望見機構的正門。我能看見安德蒙的車開進來辦事,衛兵向他行禮。彼得拉開車門,他穿著黑色風衣,從側門下車,向我這邊走來。

走到瞭望塔底下時,他會抬起頭笑一笑,仿佛知道我就在窗戶邊看他。

這個處理決定來得太突然,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適應了這個事實——戰爭結束之前我是不可能從塔樓裏出去了。

而讓我傷心的是,在被情報局處理的第三天,我聽到了康文翠被轟炸的傳言。給我送飯的看守在談論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防備,誰也不知道G國佬的飛機會來襲擊那裏。空襲發生在半夜,持續了近十個小時,古城淪為廢墟。誰也不知道到底多少人在空襲中身亡。

安德蒙來看我,我質問他這是為什麽,為什麽康文翠不抵抗。

“艾倫,你分析得很正確。‘小胡子惡魔’在試探我們是否已經破譯出了‘迷’。我們不能冒敵人現在換密碼係統的風險保護康文翠。”

他站在窗戶邊上,顯得很安靜。從這裏看出去,天空總是灰藍色的,時常有鴿子盤旋。

“但是新喀索沒事。皇家空軍派出了一個飛行中隊,那天晚上上演了激烈的空戰,新喀索保住了。”他搖搖頭,“艾倫,放棄康文翠是首相做出的決定,但是理由是你給出來的——惡魔在試探我們。”

我坐在床邊,心裏很難受。

安德蒙走過來,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他說:“但是向首相建議放棄這座城市的人是我。艾倫,如果你感覺到了責任,那麽我們一人承擔一半。戰爭一旦開始,我們隻能以最少的犧牲、最快的方式結束它。”

塔樓頂層空間不大,有小小的窗台。窗戶下麵是一張漆成綠色的木書桌,漆皮掉了一半。靠牆有個很窄的鋼絲床,鋪著白色亞麻布床單。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沒有櫃子,所有的東西都裝進床下的木箱子裏。

枕頭上有一本葉芝的詩集,是安德蒙當初送給我的那一本。他為我帶來了,同時還帶來了其他書、紙張、鋼筆和我常用的筆記本。

“你現在有時間解決希爾伯特提出的二十三大數學難題了。”他這樣說道。

安德蒙問:“艾倫,你後悔當初認識我嗎?”

我苦笑:“後悔。”

“我就猜有一天你會後悔。但是來不及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他的聲音很輕,仿佛是在向我道歉,“那個試圖聯係你的人還在間歇性地為我們發送情報。我們用相同的密碼反向聯係了她。她的確是你的母親——簡·卡斯特夫人。艾倫,你有一位溫柔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