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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兜風之後,安德蒙就幾乎失蹤了。他很少在紅樓辦公,我也很少在普林頓莊園見到他那輛黑色的車。

我不知道他在情報係統的什麽地方,做什麽事情。

有一天我午睡醒來,彼得等在我宿舍門外。他遞給我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告訴我安德蒙說,如果有緊急情況需要找他,就撥這個號碼。

這是安德蒙走之前留給我的唯一東西。

之後他就投身我所接觸不了的世界——政治鬥爭。

普林頓莊園一如既往地安靜,帶著濃濃的學術味道。我整天整天地在辦公室猜密鑰,應對不斷調整的“迷”,漸漸忘記了我們的分離。

十一月初,一號辦公室破譯了“月光”計劃。G國打算十四日深夜轟炸康文翠。我按程序把密文匯報了上去。

十二日下午,我再一次收到了神秘密電。

內容依然很短:

十四日深夜,轟炸新喀索,“月光”計劃,相信我。

我拿著譯電驚呆了。轟炸地點是康文翠的信息已經遞交空軍駐普林頓莊園聯絡部,防備計劃應該正在準備當中。在此之前,神秘電文的內容和“迷”都保持了高度一致性,我沒有想到這次的差異。

拉斐爾剛修理完一台“迷”的解密機,坐在我對麵喝咖啡。

他以他特有的精明評價“月光”計劃:“艾倫,你不覺得奇怪嗎?不知道G國佬在想什麽。”

“奇怪?”

破譯後的電文還在桌上的文件夾裏,他取過來,翻開,指給我看:“嗯,通常G國空襲我們,都把城市名字二次加密了,不是嗎?上次轟炸時南安布頓被加密成了‘轟炸S12’,博明漢姆的密文寫的是‘轟炸B32’。G國佬對我們的城市有一套代號名稱,可是這次的‘月光’計劃卻沒有用。”

拉斐爾修長的手指指著的地方,G國人這樣寫道:“‘月光’計劃的地點為康文翠。”

“沒有二次加密!”我突然明白過來,“按道理說應該二次加密的!”

“所以我才說奇怪。”拉斐爾聳聳肩,“或者是他們過於相信‘迷’無法破解,所以忘記加密了?”

可是我覺得事情不會那麽簡單。因為那份神秘電文明確地把轟炸地點指向了另外一座城市——新喀索。這是皇家海軍在沿海的重要造船基地!

我試著撥通安德蒙留下的電話號碼,蜂鳴響了很多聲也沒有人接聽。

自從他的私人助理安妮去了占領區以後,安德蒙的電話總是處於無人接聽狀態。他不信任別人,自己又沒有空閑接聽電話。

我覺得自己無意中接觸到了一個真相,必須轉告安德蒙。隻有他才會理解我,讚同我的觀點。

空軍調集需要好幾天的時間,如果晚一點,新喀索的人們將來不及應付突來的空襲。那些曾經鮮活的人會和公園、噴水池、兒童遊樂場一起,成為這座城市的陪葬。

我堅持不懈地撥號,終於聽到一個僵硬的男聲:“你好,加西亞先生直線。他現在忙,無法接聽你的——”

“彼得?”我打斷他,“我是艾倫,艾倫·卡斯特。讓安德蒙接電話!”

彼得似乎猶豫了一會兒,說:“稍等。”

我聽見話筒擱在木質桌麵上的聲音、他離開的腳步聲,五分鍾後安德蒙接起電話,他聲音很輕:“我在開會,艾倫。發生了什麽事?”

“十四日轟炸康文翠,你知道嗎?”

“匯報上來了,我看到了。”他說。

“那是一次雙轟炸,地點是康文翠和新喀索。”我咽了咽口水,艱難地說,“必須讓市民避難。”

“艾倫,現在把新的電文和報告書傳真過來,然後給空軍聯絡處一份。”安德蒙似乎在笑,“不用那麽緊張,我們來得及。”

我遲疑了片刻:“沒有報告書,不是‘迷’破譯的情報。G國情報局那邊有人給我發送了這樣的信息。我覺得他可以被信任。”

安德蒙在那頭沉默了。

“艾倫,我在都寧街9號,戰時辦公室。帶著材料過來,我在這裏等你。”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路上小心。”

我跳上一輛軍用吉普,一路催促司機。都寧街9號戰時辦公室,我去過一次,為了見C。還是那棟白色建築物,長長的台階,警備森嚴。

安德蒙靠在二樓會議廳外白色的浮雕拱廊下麵等我。

他穿得很正式,筆挺的深藍色軍裝和鋥亮的長靴,甚至戴著肩章。我不太會認肩章上的軍銜,想有空的時候應該問問他。

安德蒙見到我,把食指豎起來放在唇上,彎起眼睛笑了笑:“別急,進去說。我們正在討論‘月光’計劃。這就是我為什麽讓你來。首相今天不在,你不用緊張。”

他推開身後會議室的大門,側身讓我進去,然後介紹我:“先生們,這位是密碼學院的艾倫·卡斯特,‘迷’的破譯者。他可能給我們帶來了‘月光’計劃最新的消息。”

會議室非常空曠,包括安德蒙在內隻有五個人,圍坐在一張笨重古老的橡木圓桌周圍。會議室一頭有一張地圖,地圖旁邊是黑板和粉筆,寫滿了兩種語言的地名。圓桌正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沙盤,標著城市和公路路線圖。康文翠所在的地方插著一麵紅色三角小旗。可能是出於保密的原因,會議室沒有窗戶,柔和的橘黃色光線從頭頂的支形吊燈灑下來,籠罩著整個圓桌。

我不認識參會的成員,或許是在報紙上見過但沒有留意。安德蒙是他們中最年輕的一個。所有人表情都非常嚴肅,氣氛壓抑得不自在。

我驚訝地發現C竟然也在其中。他看上去有些疲憊,透過半月形的眼鏡看我,伸出手:“你好,艾倫,我們又見麵了。”

半年不見,他好像老了很多。我突然想起安德蒙的話:“他犯的錯誤太多了,不適合情報局現在的位置。”

安德蒙沒有告訴我這是什麽會議,我也沒有問。後來我猜測,或許這就是戰時內閣,我恰巧參加了其中一次例會。我所見到的,正是那些在風雲中掌握戰爭方向的人物。

就如同他所說,情報部門永遠在政治最黑暗的角落,從來不走進公眾視線。這裏沒有忠誠,隻有信任與不信任,背叛與不背叛之間的選擇。

我盡可能簡短地講清楚自己的意思,在小黑板空白的地方寫出了那個神秘密碼的解密方式。

除了安德蒙和C,其他四位聽眾似乎不感興趣。他們隻關心結果。

“所以說,你認為真正要轟炸的地方是新喀索?”C淡藍色的眼睛透過鏡片盯著我,“你相信這份情報?”

“我認為這是G國人的計謀。”我說,“他們預定轟炸兩個目標城市,卻故意分開用了兩種密碼傳輸手段。一種是‘迷’,另一種我們尚未知道。而且這次地名並沒有加密,仿佛對方故意告訴我們襲擊目標,然後試探……試探我們會不會做出防備。”

“‘小胡子惡魔’有可能開始懷疑自己的情報泄露了,但是不知道從什麽途徑泄露出去的——他在試探我們。如果用‘迷’加密的康文翠在空襲中做出了防禦反擊,而用另外一個情報係統加密的新喀索沒有,說明‘迷’的確被破譯了。如果新喀索有防禦行動,那麽是另外的情報係統出現問題,‘迷’是安全的。G國那位不知道姓名的人可能也隻知道其中一個地點,然後她試圖向我們傳遞‘月光’計劃的目標城市新喀索。目前為止她傳遞的每一條消息都是準確的。”

沒有一個人附和我的觀點,誰也沒有輕易表態,空氣中隻有壓抑的沉默。我站在小黑板麵前,舉著半截粉筆,覺得自己傻到家了。

安德蒙的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蒼白。

他突然製止我,聲線柔和平靜:“艾倫,我明白了。你可以先回去,把密碼留下。剩下的事情我會處理。”

我放下手裏的粉筆,聽見C問:“艾倫,剛才你說‘她’試圖向你傳遞信息。我們想知道這個‘她’是誰,你是怎麽在情報局不知情的情況下和敵人取得聯係的。”

安德蒙打斷他:“這件事我會親自過問。艾倫,你先回去。”

我原地站著,張了張嘴,又合上。

“這些隻是我的猜測。我沒有主動聯係過敵人,隻是恰巧破譯了一個不斷向我們傳遞消息的密碼。就像剛才說的一樣,它的密鑰是我的生日。”我說得很艱難,“我懷疑密碼的發送者是我母親,簡·卡斯特。她在為G國的情報局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