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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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譯電翻來覆去地檢查,發現不是破譯失誤,那確實是我的名字。這份密文的發送時間在七月初,空戰開始之前。我不斷猜想,這是誰,出於什麽目的試圖聯係我。
它的發送者至少清楚三個訊息。
一、我叫艾倫·卡斯特;
二、我的生日;
三、我在普林頓莊園一號辦公室,負責“迷”的破譯工作。
因此他(她?)才故意把密碼設置得看上去和“迷”類似,以便於它最終能被送往我所在的辦公室。加密方式複雜得難以想象,但是最後的密鑰隻是簡單的數字——我的生日,最大限度上保證破譯者是我。
最關鍵的是密文那句話:艾倫·卡斯特?
我不明白這是一個試探,還是一句問候。
我試著破譯了其他兩條相同的密文,內容讓我大吃一驚。
一條是九月二十七日截獲的密文:
三日後,由日間空襲作戰轉變為夜間空襲作戰。
我清楚地記得,十月一日開始,敵人的確減少了日間空襲次數,大部分時候是在黃昏或者深夜出現,扔完炸彈就返航。
第二條密文時間是在一周以後:
空襲範圍即將擴大。
收到密文後的第四天,又有兩座城市半夜受到敵機空襲,化為火海。
透過秋天的陽光看,原稿紙張單薄得透明,被黑墨水塗寫得一塌糊塗。我開始思考要不要給安德蒙看。
安德蒙卻先找到了我。
我們周末開車去兜風。首都郊區有寬廣的鄉村公路,兩旁都是樹冠寬大的老橡樹,葉子被季節染成絢爛的金黃或者深紅色。籬笆上掛著冬青的小紅果,田野的角落裏蘑菇開始大量生長。
我們路過一片正在收割的麥田,安德蒙把車停下來,問我:“艾倫,你喜歡鄉村?”
我有點心不在焉:“我在德佛特郡長大。和首都比那裏就是鄉下。”
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你和你叔父關係好嗎?”
“每月給他寄錢。”
安德蒙似乎在想什麽,戴著白手套的手指一直輕輕敲著方向盤。
“艾倫,回你叔父家去。”他說,“現在還來得及。”
我很驚訝:“回去?為什麽?”
安德蒙似乎不想回答我。他深碧色的眼眸眯起來,轉頭看收割到一半的田野。麥穗沉沉甸甸的,麥子有一半倒在地上,烏鴉在不遠處覬覦著。
過了好一會兒,安德蒙說:“最近情報局會有大動靜。C要下台。抵抗與投降中他選擇了投降,這是他犯下的最大錯誤。他犯的錯誤太多了,不適合情報局現在的位置。”
“那誰上台?”
“我。”他說,“一切會很快。你回你叔父那裏去。”
我愣住。
“要待多久?”
“到戰爭結束。”
“哦,安德蒙,C下台關我什麽事?”
安德蒙修長的手指拍了拍我的肩,手套布料因為秋天太陽烘烤而帶著溫暖的溫度。他動作很溫柔。
“因為我不希望C用你來要挾我。”
“你是說,C可能找我的麻煩?”我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他沒有理由。”
“很多理由——比方說你的母親為G國情報局工作;你大學最好的朋友是間諜,你們一直保持信件聯係。艾倫,聽我說,回你叔父的農莊裏去。戰爭結束後我會來找你。”
我們在郊外的鄉村公路上,陽光溫暖,道路兩邊是秋天金黃色的老橡樹。我們頭頂上是美麗湛藍的天空。
安德蒙要我離開情報局。
“你知道,就算我母親為敵方情報局工作,也不代表我叛國。”一瞬間我很憤怒,“我和埃德加,你知道是怎麽回事!”
“可是陪審團的那群老頭子不知道。聽我說,艾倫。”安德蒙抓住我的手臂,抓得非常緊。
他停頓了很久才說:“你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理解我的人。我無法欺騙自己,C也知道這一點。”
“你是擔心我影響你在情報局的職位?!”
“不,艾倫!”
我情緒有些失控,猛然站起來,抓住安德蒙的領口。我傷心極了,覺得自己的肩膀在顫抖,全身都在發抖,喉嚨喊得疼痛。
“安德蒙,你利用了我幾次?每一次我都差點死掉!琳娜、埃德加……你事前從來沒有告訴我,最後總是以解救者的姿態出現。你能理解我被最親愛的朋友背叛時的感覺嗎?如果你能事先警告我一句……哪怕隻是‘路上小心’。我被囚禁在一間灰暗的,看不見陽光和天空的屋子裏,所有的希望就是將來有一天能再次見到你……”
有些東西不觸碰,它們可以一輩子埋在心底,一旦觸碰,就如同洪水一般傾瀉出來,不能控製。
我聽見自己說:“可是到最後,我威脅到你利益時,你要我離開。戰爭結束後你會消失在哪裏,誰知道呢?是吧?你還記得當初那個在學術上追逐過你的艾倫·卡斯特嗎,維森教授?”
安德蒙沒有反抗,任憑我抓住領口,衝他大喊大叫。他的臉依舊清秀好看,纖長的睫毛垂下來,顯得有些悲傷。
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拚命地搖晃他。
最後他抓住我的肩膀,抓得很緊,讓我無法反抗。
他輕輕地說:“如果戰爭結束之後我不能來找你,一定是我死了。相信我,艾倫。”
“那讓我留下來。一號辦公室還需要我。”我固執地說,“隻有我才能對付‘迷’。”
他沉默了片刻,說:“好。”
這件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我開始考慮不把密文的事情告訴安德蒙。這件事算是敵方情報局在試圖聯係我,一旦匯報上去,會成為我的致命弱點。況且目前的信息量很少,和一號辦公室破譯的內容基本相同,即使匯報上去意義也不大。
我決定再等一段時間。
阿諾德閑死了。他來普林頓莊園的時間開始變多,穿著白大褂,胸口垂著小節金色表鏈,靠在我辦公桌上:“喲,艾倫,今天還是那麽帥氣。”
我真心感謝他:“謝謝。”
那段時間我比較頹廢,心理醫生也比較頹廢,我們經常靠著普林頓莊園僻靜的紅磚牆聊天抖腿,數從頭頂飛過的G國轟炸機。
他叼著煙:“十二架,從中午算起。”
“好像是十三。”我說。
阿諾德蠻不講理:“十三不吉利。我說十二架就是十二架。”
我問他:“我記得你以前不常吸煙?”
“你以前也沒這麽陰鬱。”
“滾開,成熟的男人才懂得憂鬱。”我用胳膊肘撞他,“你呢?”
“受傷的男人吸起煙來比較帥氣。”
我問心理醫生:“你怎麽受傷了?”
阿諾德吸了很大一口煙,仰起頭,眯著眼睛,沒有回答我這個問題。等煙抽完了,他才轉頭看我:“小艾倫,來給我個同情的擁抱。”
我抱了抱他,拍拍他的背。
心理醫生受傷了:“你太冷淡了。再抱一次。”
阿諾德說了很多他工作上的事情。他巧妙地避開了那些涉及保密的東西,告訴我最近處理了一批間諜。他們接受藥物注射之前一直高喊帝國萬歲、元首萬歲,可是藥效發作之後,都低聲啜泣,怎麽樣也不能停止。
“每個人心裏都有那個脆弱的角落。”阿諾德告訴我,“你也一樣,我也一樣。”
沒有價值的間諜被送往審判法庭,有些人則被關起來,等待再次審問。
“我們在西區有個軍事機構,專門關這些人。通電的鐵絲網,高圍牆,很高的瞭望塔。加西亞先生親手建造的——進去了就出不來的地方。”
阿諾德歎了一口氣:“每天看這些東西,會讓人很壓抑。”
十月底,我猜密鑰的時候又收到了那條神秘的密文。
密文依然隻有一行字:
十一月一日夜間,轟炸南安布頓。致艾倫·卡斯特。
同時“迷”破譯出的G國空軍指揮部電文也顯示了相同的消息。
十一月一日淩晨三點,敵機出現在了南安布頓上空,市區成為一片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