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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也沒有見到埃德加。他特地為我穿的深黑色的禮服,最後卻變成了自己的喪服。
廢墟被仔細搜尋過了,沒有發現埃德加的屍體,留守的士兵向安德蒙匯報,沒有見到任何人從裏麵出來。最後情報局認定“雛鷹”死亡,寫了很長的報告書。
可是我覺得他還活著。
埃德加習慣於把他的畫鎖進一隻輕便的鐵匣子裏,搬家的時候隨身帶上。他曾經仔細地鎖好這些畫,笑著跟我說,這個鐵皮匣子裏裝著他的幸福。
我翻過下屬遞交給安德蒙的搜查匯報,後麵附帶了很長的物品清單。清單羅列了很多東西,巨細無遺,包括燒毀得幾乎認不出來的餐桌、牆縫裏發現的鋼筆、扭曲的吊燈殘骸。可是我找不到任何關於那隻鐵皮匣子的記錄。
它消失了。
就像是埃德加帶著它,離開了這個世界。
戰前,政府曾經倡議首都市民在自己家的後花園裏挖防空洞地道,以抵抗空襲。我不知道那對逃離這裏的夫婦是否這樣做過,也不知道即使存在這樣的地道,它的入口在哪裏,出口又通向哪裏。
不管怎樣,這隻是我個人的猜想。從那一天起,“雛鷹”的活動就從敵方情報的通信記錄上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
安德蒙告訴我,埃德加死了。
他說:“艾倫,他確實死了。沒有人能夠在那樣的轟炸和大火中活下來。我們的士兵仔細搜查過,沒有發現防空洞的地道。你是在欺騙自己。”
我很長一段時間不能回普林頓莊園工作。阿諾德說埃德加為了防止我逃跑,在給我的食物裏摻了放鬆肌肉的藥物,長期服用對身體影響很大。他給我開了病情鑒定書,要求我休息一段時間。
所以我就住在安德蒙的別墅裏,什麽都不做,每天起床,坐在窗口看書,聽廣播,睡覺。
空襲依然在繼續,炸彈就在不遠處的街區落下來。
安德蒙告訴我不用擔心,這裏是安全的。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這麽說,事實上直到戰爭結束,旁邊的街區淪為一片廢墟,而我們所在的地方依然安然無恙。
安德蒙大部分時間都不在,隻有周末才能回來。一聽到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我就衝下樓梯,問他我什麽時候可以回普林頓莊園。安德蒙總是敷衍我,說“下周”“再等等看”“艾倫你最好多休息一周”。
他從來不主動談起埃德加的事情,我提過好多次,他隻是說:“‘雛鷹’死了,艾倫,你不用再想。每個人都會死的,不是嗎?”
薰衣草開花的九月過去了,阿諾德來看過我一回。他靠在安德蒙印著小碎花的純棉布沙發上吸煙,幫我複查。
我懷念當初勾肩搭背的日子,問他:“你和你的小女友怎麽樣了?”
他憂愁又感傷地吸了一口煙:“分了。”
“又換新的了?”
“沒有。”
他幫我測了脈搏和心跳,又試了試手臂的肌肉拉伸能力:“恢複得不錯。唉,艾倫,你每次都把你自己搞得糟糕透頂。我在‘雛鷹’那裏見到你時,差點以為你活不下去了。”
他仰躺在沙發靠背上,蹺起腿,瀟灑極了:“艾倫,你還記得我們說過九月去湖區看薰衣草嗎?”
“馬上就到十月,現在應該已經收割了。明年?”
他眯起眼睛:“好。”
走之前,阿諾德仿佛在猶豫。最後他問我:“艾倫,你問過加西亞先生嗎?”
“什麽?”
“你是不知道,還是裝作不知道?”
我無法直視他的眼睛。
阿諾德聲音很溫柔:“去和加西亞先生談談。你可以逃避一時,難道能逃避一輩子嗎?當然,你們能夠分道揚鑣是最好的。”
十月初,我回到了普林頓莊園。安德蒙在紅樓自己的辦公室裏看文件,彼得抱著手臂靠著走廊的牆壁等著。他幫我開門,手按住銅把手,突然說:“艾倫,加西亞先生很擔心你。”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非常擔心你。”
我說:“謝謝。”
房間裏充斥著清咖啡的味道,我幫安德蒙在咖啡杯裏加了牛奶和方糖。
“總是這樣喝對胃不好。”
安德蒙疲憊地笑了笑,仰靠在椅子上,貓眼石一樣好看的眼睛微微閉起來:“我很累,艾倫,過來。”
我關上辦公室的門,走過去。
他閉著眼睛接了兩個電話。我耐心地等他掛斷電話,輕聲問:“安德蒙,如果給你一個選擇,我和情報局,你選哪邊?”
他幾乎馬上回答:“你。”
“騙人。”我說,“所有進出普林頓莊園的信件都要經過檢查。你是什麽時候發現埃德加寫給我的信用的是皇家空軍過時的信箋紙?”
我問他:“你送我走的時候,沒有想過埃德加會真的殺掉我嗎?”
我感覺到安德蒙身體僵硬了。他慢慢睜開眼睛:“艾倫,你在說什麽?”
“我在想,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發現,埃德加是‘雛鷹’。”
安德蒙沒有回答我。他仿佛聽不到我在問什麽。這種質問我後來嚐試了好幾次,每次都以沉默終結。我知道他永遠不會回答我。
我傷心地回想請假陪埃德加回C市的片段。我說我要去見埃德加,安德蒙隻是笑著說“那我開車送你”,我說“不用”,他就再也沒有說什麽。
我被解救出來時整棟房子被持槍的士兵包圍著,安德蒙站在他們當中,像一個死神。開始我以為他們是來救我的,後來我明白了,他們是來確保“雛鷹”的死亡的。
這一開始就是一個圈套,安德蒙溫柔地看著我跳進去,然後在接近極限的時候把我解救出來。
他通過監視我的行動監視了埃德加,並且掌握了與他聯絡過的所有G國間諜的情況。我們最後躲藏的那段日子很安全,那些像獵狗一樣追著埃德加的間諜突然水蒸氣一般地消失了。最開始我很慶幸,現在才明白過來,他們應該都被安德蒙處理掉了。
我理解安德蒙,他需要處理掉G國在首都的代理人“雛鷹”,破壞敵人的情報網絡。我隻是希望他在事情發生以前給我一個微小的暗示,哪怕僅僅是“艾倫,路上小心”。
我開始試圖不再想這件事,專心破譯密碼。我把目標定在了那個和“迷”很相似,但是解密機無法破譯的密碼上。因為同樣的密碼一號辦公室已經接到了三份。
秋天在戰爭中降臨,梧桐樹寬大的葉子在街頭紛然落下。
我最終解開了這份密碼。
它屬於人工加密,因此用機械的方式思考完全行不通。我能解開它純粹出於一個巧合。
尋找密鑰的漫長過程中,我無聊地試了自己的生日。
明文非常短,隻有一個名字和一個標點符號——
艾倫·卡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