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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席卷的範圍越來越大,一對夫婦舉家逃往海的對麵,扔下了他們的小房子和裏麵破破爛爛的家具。埃德加撬開門鎖,我們躲了進去。

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來不及帶走的茶具,缺了口,蒙著很厚的灰塵。壁爐上有全家福的照片,是一對年輕夫婦,懷裏抱著他們五六歲的小女兒。小女孩的外貌繼承了父母的特征,高鼻梁,卷曲的黑發,櫻桃一般飽滿紅潤的嘴唇。

和父母離開時的我年紀差不多。

埃德加逼著我從臥室走向客廳時我下意識地瞟了一眼照片,最後感歎了一句,真是個美滿的家庭。愛的人和被愛的人在一起,他們會永遠地幸福下去。

埃德加示意我坐在沙發上,他顯得很鎮靜,仿佛這是預料之中的結局。過了幾分鍾,響起敲門聲,他擋在門口和訪客談了幾分鍾,然後側過半邊身體讓客人通過:“這就是艾倫。”

他轉過身來安慰一般對我笑:“艾倫,別怕,一會兒就好。”

醫生戴著一頂棕色的寬邊軟帽,遮住了臉。他放下藥箱,向我這個方向看來,仿佛突然僵硬住了一般。

他快步走過來,俯身看我,然後責怪埃德加:“糟糕透了。你這樣囚禁下去,他會死的。”

我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麽快過。

沒有實驗室那樣嚴謹的環境,玻璃試管和針筒被放置在茶幾上,溶液最終無色透明。埃德加卷起我的袖子,然後坐在我旁邊,一隻手抓著我,另一隻手蒙住我的眼睛。

他說:“可以開始了。”

針頭推進靜脈血管時,埃德加抓著我的手突然變得很用力。有濕潤的東西落在我**出來的肩膀上。我以為他在哭,可是他的聲音很平靜。

他低聲安慰我:“艾倫,一會兒就過去了……”

那時候與其說是感覺到痛,不如說是緊張。我不知道注射進血管的**到底是什麽,會起什麽效果。但我相信把它們注射進我身體的人,看見他的那一刹那我驚喜到心髒幾乎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阿諾德也安慰我:“放心,沒事,一會兒就好。”

埃德加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看不到阿諾德的表情,但是我能想象他細長的眼睛在軟帽下麵眯起來的樣子。阿諾德出現了,說明一切都會有轉機。或許安德蒙就在不遠處,默默控製著這一切。我將會活下去,一直活到戰爭結束,清醒地、幸福地活下去。

我要相信安德蒙,他能夠把這一切痛苦都結束掉。

後來我問阿諾德,他到底給我注射了什麽。心理醫生得意地蹺起腿,靠在沙發上:“生理鹽水。艾倫,你當時看起來糟糕透了,我連安眠藥都不敢用。”

埃德加終於放開了我,他拔出槍,阿諾德順從地舉起雙手,背過身去,慢慢往門外走。

他走到門廊時,忽然轉身拔槍。

埃德加同時抬高槍口。

可是他的槍口指著我。

“把槍放下,不然我殺了艾倫。”

阿諾德說:“如果你真的想殺艾倫·卡斯特,就不會落到被自己人追殺的境地了,不是嗎?”

埃德加保持沉默。

他的槍並沒有放下。

“我會殺了艾倫,然後自殺。”他說完,孩子氣地歪過頭,征詢我的意見:“艾倫,你不怕子彈痛,是嗎?”

我盯著他的眼睛:“你瘋了。”

埃德加很少否認我的話,點點頭:“對,絕大部分的天才畫家都是瘋子。”

他凶狠地盯著阿諾德:“我是瘋子!如果艾倫對你們情報係統還有用,就放下槍,滾出去!”

僵持了半個鍾頭,最後阿諾德聳聳肩,退了出去。他對我比了一個安慰性的手勢,然後轉向埃德加:“希爾拉特,你最好看看窗外。”

埃德加鎖上門,用槍抵著我上了二樓。我們平時不用上麵的房間,每踩一步都揚起小股的灰塵。他推開窗戶,陰沉著臉看了看外麵,然後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拖到窗前,凶狠得幾乎要把我胳膊擰斷。

“艾倫,你一開始就知道那個醫生是安德蒙·加西亞的人,不是嗎?”

“是的。”我告訴他,“因為我還不想變成白癡。安德蒙在等我回去,情報局還需要我,我還想活下去。”

埃德加把我推向窗邊,用槍抵住我的太陽穴。

我看見了樓下街道上站滿了全副武裝的士兵。他們端著衝鋒槍,把這棟建築物包圍了起來。

我看見了安德蒙。

他穿著筆挺的深藍色軍裝,就站在包圍圈的外麵。彼得跟在他身後。阿諾德站在旁邊匯報情況,可是他似乎沒有聽。

我看見他的同時,他也看見了我。他的嘴唇張開,仿佛想對我說什麽,最終放棄了,搖搖頭,隻是遠遠地凝視著我。

啊,真好。那一刻記憶裏灰色的天空突然變得明亮起來,我又看見安德蒙、阿諾德,還有我的同事們。他們沐浴在陽光之下,顯得鮮活而美好。

安德蒙要求談判。

然而沒有談判。

不記得這場讓人崩潰的對峙持續了多久,埃德加突然沉重地歎息了一聲。他放下槍,溫柔地將手搭上我的肩膀,說:“艾倫,我輸在了永遠對你不夠狠心上。”

那一刻他仿佛又變回了那個拘謹古板的青年。

他說:“艾倫,你灰藍色的眼睛能讓人想起這片土地上方的溫和天空……我一直想等戰爭結束後,和你去旅行。就算你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我是誰,連簡單的計算題也不會做,我也想帶著你,去那些當初我們計劃過去而從來沒有實現的地方——綿延不絕的山脈,開滿向日葵的平原,河畔的葡萄園……你看風景,我畫你。”

我不知道說什麽。

我幾乎說不出話來:“如果我們不是敵對方,如果沒有戰爭……結果可能會不一樣。”

他放開了我,指指樓梯,說:“走吧,艾倫。”

我走到樓梯底部,他突然追過來,趴在二樓布滿灰塵的樓梯頂端衝我揮手。他的笑容很溫和,眼神閃亮,仿佛還是曾經那個英俊的求學青年。

“艾倫,你最好離安德蒙遠點兒。”

這就像幾年前我們在圖書館時那種平常的分別,揮揮手,開個玩笑,然後各自分開,第二天再見。

我走出囚禁很久的房子,踏入陽光底下。

安德蒙就在不遠處。他向我跑過來。

頭頂傳來飛機的轟鳴聲,空襲警報響徹街區。

大地開始震顫,熱浪席卷而來。

有人喊:“G國佬的飛機!G國佬的飛機!炸彈!”

很近處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安德蒙把我壓在地上,大聲喊:“別動。”

炸彈投了很多輪,女人的尖叫和哭泣聲,男人的咒罵求救聲。到日落前,整個街區已經被炸得麵目全非,包括埃德加所在的房子。

第一顆炸彈就落在它的正上方,點燃了火,把它燒成一片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