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如果不是有天門外忽然響起槍聲,我幾乎以為自己會就這樣死去。

與戰爭、世界和我愛的人分離開來。

聽見槍聲的埃德加迅速貼靠在門邊。

門外的槍聲因為回音而顯得明顯。

他聽了一會兒,陰沉著臉走回床邊,解開了我的手銬,咒罵:“該死的總部,動作真快。”

我的心突突地跳動著,我渴望衝向門邊,我想象門開的瞬間,安德蒙站在外麵的樣子。我不知道誰在外麵,可是我發瘋地希望有人能進來,把我從黑暗的房間裏帶走,回到八月溫暖的太陽下麵。

埃德加接連咒罵了兩聲,用槍抵著我的頭。

“艾倫,你要是敢喊一個字,我就敢扣扳機。”

聲音就在喉嚨裏,可是發不出來。

他忽然笑了:“放輕鬆點,不是安德蒙。”

對麵的牆壁上掛著我的大幅油畫,鑲著白色浮雕畫框,是整個房間裏唯一色彩明亮的東西。我以為這僅僅是埃德加的個人愛好。然而他走到畫布前,打量著躺在樹蔭下的青年,然後把整個油畫取下來。

畫布背後是一個小小空間,剛夠兩個人藏身。

埃德加用槍抵著我進去。

畫重新掛上的時候,世界一片黑暗。狹小的空間內我們緊緊靠在一起,與外麵的世界隔絕開來。外麵的聲音透過畫布傳進來,帶著嗡嗡的不真實感。

先是破壞門鎖的槍聲。

然後是幾個男人笨重的皮鞋踩踏水泥地板的聲音。

我竟然聽到了G國的語言。

我的G國語當初是安德蒙教的,不算太好——隻勉強能夠聽懂。

“‘雛鷹’把艾倫·卡斯特藏在了這裏?”說話的人是本國人,操著蹩腳的G國口音,“為什麽沒有人?”

找東西的聲音,床似乎被翻了過來。

“自從總部要求殺掉艾倫·卡斯特後,我們已經三天沒有和‘雛鷹’取得聯係了。”被問話的人說的是純正G國語。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打量什麽:“這種行為已經構成了背叛。”

大頭皮鞋踢牆壁的聲音:“渾蛋,竟然對目標心軟!喂,路德維希,快看,就是這個小子!”

他們站在了油畫麵前。

我害怕我們沉重的呼吸聲傳到畫布外麵。黑暗中埃德加用力扣住我,用手捂住我的嘴巴。

後來我問埃德加,為什麽要這樣做。

他說當時的我實在過於絕望,他害怕我自己選擇死在組織的槍下。

那個叫路德維希的男人似乎用手指敲了敲油畫:“實心的。”

他打量畫布:“嗯,長得真不賴。”

不知道在黑暗裏等待了多久,最後這群人終於離開。他們留下了一個同伴守在原地等我們回來,然後去了別的地方。

埃德加無聲無息地取下畫框,溜出去,我聽到一聲悶響。

他說:“艾倫,可以出來了。”

整個房間已經一塌糊塗,所有的箱子上都有刺刀劃過的痕跡。床被倒翻了過來,床單落在地上。留守的男子麵朝下倒在血泊裏——埃德加手裏拿著一把消音槍。

理論上說,這個男人是他的同伴。

他在保護我。

我想起埃德加的話。

“艾倫,你永遠不知道我為你付出了什麽……”

他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從滿地狼藉中找到一種小袋裝的葡萄糖粉末,倒進一隻破碎一半的杯子,去旁邊水槽接滿水。

他走過來,扶住我的背,把杯子湊近我,用幾乎是哀求的語調說:“唉,艾倫,喝下去,你要活下去。”

幾天的絕食和剛才的緊張讓我很虛弱。我從來沒有覺得葡萄糖水這麽甜蜜過。埃德加似乎很滿意,他看著我喝完,然後把杯子扔掉,拉開房間的門。

我幾天來第一次看到外麵是什麽樣子。

這是一個廢棄建築物的地下室,門外是一段長長的向上的水泥樓梯。樓梯盡頭應該有扇門,我們聽到的第一聲槍響就是G國間諜開槍擊碎門鎖的聲音——現在門開著,微弱的天光從遙遠的盡頭透進來,仿佛來自天堂。

我一半的身子都搭在埃德加身上,幾乎是被他拖出地下室的。

再次走到溫暖的陽光下,眼睛幾乎要被明亮的光線刺痛得睜不開。

頭頂上有飛機呼嘯而過的聲音,刺耳的防空警報劃破空氣。

我適應了很久。

我發現自己站在一條被炸毀的街上。街道的一半已經不複存在了,滿地是破碎的殘垣斷壁、坍塌的窗戶,廢墟邊有孩子的玩具木馬。有些地方有沒有清洗幹淨的血跡,暗紅色的,刺目地留在灰色磚牆的殘骸上。

埃德加站在我身後,用手扶住我肩膀,說:“針對首都的空襲已經開始很多天了。”

那是一段東躲西藏的日子,我們換了很多地方。

埃德加在躲避來自他自己組織的追捕,那些潛伏的G國間諜。如果被發現,他會被秘密送回國接受審判,我會被就地槍斃。

我問他:“後悔嗎?”

埃德加不說話,隻是笑笑。

很久以後他才似乎很抱歉地說:“艾倫,我不能讓你再幫你們的情報局破譯密碼,但是我也不能把你交給組織。”

空襲的警報的餘音就在窗外,我們躲在四壁斑駁的舊房子裏,G國飛機隨時都會投下炸彈。埃德加依然把我鎖起來,我放棄了死亡,開始進食。他似乎很滿意。空襲之下物資緊缺得要命,買普通的愛國麵包和限量黃油的隊伍可以從街這頭排到那頭,然而埃德加總是有辦法給我們弄回食物,甚至還有牛奶。

有一次他帶回了一袋玻璃紙包裹的糖果,小小的圓球,杏仁味道,包著透明的淺藍色糖紙。那時天空總是幹燥慘淡的灰色,伴隨著戰鬥機轟鳴的聲音。他喂了我一顆糖,把糖紙撫平展開,對著窗口讓我看。

“艾倫,你看,多藍的天空,像不像我們學校?”

我一直保留著那一張糖紙,沒有人的時候就拿出來對著窗口。透過玻璃紙,窗台上的玫瑰會被染成淺藍,但是往上一點,可以看到一整片蔚藍色的透明幹淨的天空。

我不知道在我被囚禁的日子裏,安德蒙在做什麽,不知道他是忙於殘酷的空戰,還是分出了時間找我。我知道安德蒙的時間不由他本人控製,所以漸漸地不再在聽到門鎖轉動時,奢求他站在門外。

埃德加沒有再提注射藥物的事情。他與會配置這種藥物的醫生失去了聯係,但是我知道這並不代表他的嚐試會終止。

他每一次看我的眼神都仿佛要把現在的我印刻在腦海裏,因為說不定第二天,或者下一個鍾頭,那個鮮活的艾倫·卡斯特就會因為藥物而消失。

為了防空襲,所有的房屋到了傍晚就會熄燈。傍晚的時候,他總是準時回來,把我另一隻手也銬在床柱上。晚風吹拂起白紗窗簾,我看見燃燒的夕陽從街道盡頭墜落,染紅鄰街被炸毀建築物的殘骸。

那段時間裏,白天空虛得可怕,而夜晚可怕到空虛。思維仿佛飄浮在空中,不再回到這具身體裏。

這種空虛而痛苦的日子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上午,埃德加匆匆從外麵回來,解開我的手銬,用槍抵著我的下巴,說:“艾倫,跟我走。我們去一個遠離你我組織的國家,晚上的輪船,現在出發。”

我告訴他:“滾開。”

我注意到他又換回了那套深黑色西裝,神情有些悲傷。

他說:“艾倫,我聯係上醫生了,一會兒就給你注射藥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