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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花了一天時間在首都辦事,第三天我們坐上回C市的車,準備晚上在小旅館住一夜,第二天下午返程。

除了物資供應緊張,C市幾乎和戰前沒有變化。既聽不到呼嘯而來的轟炸機聲,也看不到全副武裝的國民自衛隊輪班執勤。穹頂的學術大廳和教堂在藍色蒼穹下鋪展開來,街道邊的石塑像保持著上個世紀的樣子。八月的夏天,道旁樹茂密的綠蔭裏開著不知名的白色花朵,把空氣染上甜膩的香味。

看著街邊匆匆走過的年輕人,我幾乎忘記了我們在進行一場戰爭。

埃德加背著畫板,挨個走遍了我們以前常去的咖啡館和酒吧,拿鉛筆畫吧台上一排一排擦得錚亮的高腳玻璃酒杯和窗邊懸掛的風鈴。他給我寫生,坐在枝繁葉茂的橡樹下麵,溫和地笑:“艾倫,你沒有變。”

他問我:“你過得幸福嗎?”

我抱著書:“幸福,你呢?”

他把速寫本收起來,小心翼翼放進背包裏,沒有回答。

我陪埃德加去看了以前他住的出租公寓。房東用鑰匙打開門,生鏽的門鎖發出咯吱的聲響。他離開後所有東西都被清理了,裏麵隻有一張床和瘸腿的書桌。窗前的地板上有四個微小的凹陷,是他長期擺放畫架的地方。

我環顧四周,看見牆紙上留有畫框的方形痕跡,已經在時光中斑駁了。

當初埃德加離開時,我來這裏收拾他留下的東西,看見滿牆的油畫。如今埃德加站在空空****的房間正中,指著畫框留下的褐色痕跡對我笑:“這裏麵曾經裝滿我的幸福。”

“我這次是回來收集幸福的。”他說,“艾倫,你會一直記得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是嗎?”

當然。

“不要這樣說,聽起來像在道別。等戰爭結束後,你還可以再回來。如果你喜歡這裏,可以買一棟小房子住下來。你會在這裏遇見真正喜歡的姑娘……”我有點不知所措,“我剛才看到出售房屋的告示,很漂亮的街區,你要喜歡我們現在就可以去看。”

他走過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可能再也回不來了。”

“不會的,你會活下來的。你不是說G國飛機都又蠢又笨,不可能擊中你,不是嗎?”我抓住他手臂,質問他。

埃德加沒有回答,他隻是專注地看著我的臉。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悲傷。

過了很久很久,他才歎息一聲:“艾倫,你永遠不明白。我真心希望事情的結局完全不同。”

休假的時間裏我能夠安靜下來一個人思考那段解密機破譯不出的密碼。我把密碼默寫在筆記本上,埃德加畫畫時我就拿出來看。這讓人覺得時光倒流到了好幾年前,我剛遇見安德蒙的時候。那時我和埃德加也是這種相處方式,他畫油畫,我研究安德蒙的密碼,整天整天地把時光耗費在河邊的露天咖啡館裏。

他問我:“又是數學題?”

我點點頭:“難死了。”

正是晚上,我們站在旅館寬大的露台上。戰時的飯菜都不怎麽樣,我們晚飯後靠在欄杆邊看風景。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覺得埃德加的臉色突然暗淡下來。

我考慮了“迷”的無數種變化形式,沒有一種能夠拚湊出完整的意思。我開始猜測什麽係統需要啟用一種新密碼——可惜手裏隻有一份,如果能再截獲一些這樣的密文,情況可能會好很多。

第二天早餐喝咖啡的時候,我用旅館的電話撥通普林頓莊園的總機,讓接線員轉給空軍聯絡員科林上尉,問他G國空軍有沒有更換新情報係統的趨勢。

科林上尉聲音含糊,聽上去在努力撕咬早餐的煎肉。他抱怨說:“……可惡,硬死了。就不能搞一點好牛肉嗎?我等會兒去一號辦公室送今天的飛行安排表,到時候再跟你說。”

“我在休假。”我說,“朋友從皇家空軍基地回來,我休假陪他。”

“就是經常和你通信的……叫什麽來著?”

“埃德加。埃德加·希爾拉特。要隔上兩個月見不到紅底信箋紙我就緊張得要命。”

“紅底信箋紙?”科林提高音量。

“空軍專用信箋紙,右下角有國王皇冠頭像的那種。”我滿不在乎地回答。

電話那頭沒有聲音,好一會兒,科林上尉才猶豫地提醒我:“艾倫,紅色信箋紙早就沒有人用了。我們現在用的是藍色版本,底部是一行小字:祖國萬歲。”

在溫暖的夏天裏,我覺得仿佛有一盆涼水潑下來。

“你說的信箋,三年前我們就不用了。”

也就是說,當埃德加去空軍基地報到時,這種信箋紙就已經退出使用了。

我的聲音有點顫抖:“你這裏能查現役飛行員名單嗎?幫我查查埃德加·希爾拉特。”

推開房門,早餐已經擺在起居室的桌上了,簡單的三明治、煎雞蛋和咖啡。我們共住一個套間,埃德加拿起咖啡壺幫我倒了一杯清咖啡,有點遺憾:“隻有這些,不能指望更好的了。廚房說牛排隻能中午和晚上供應。”

我端起咖啡杯坐在沙發上,看埃德加拉開試衣間,換了一套黑色禮服。那是我喜歡的寬領口樣式,裝飾了一顆鑽石別針,配上他立體深邃的五官和鬈發顯得他英氣勃勃。

我覺得渾身發冷。

“不好看?”他轉過身看我。

“很配你的身材,穿起來棒極了。”我說,“今天想去哪裏?”

他似乎很悠閑:“哪裏都不去,陪我在旅館休息一天。哦,艾倫,你今天看上去也棒極了。”

“我想去看看以前的圖書館。”

“別去,艾倫。”他看著我,“你怎麽不喝咖啡?”

“因為有毒。”

埃德加身體猛然一震,退後一步,防備地抱起手臂。他的臉色突然變了,不可置信:“什麽?”

我沒有回答,隻是看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慢慢問:“艾倫,你怎麽知道?”

“我猜的。”我指指他的西服,“你換上了黑西裝,葬禮用的。我剛才給皇家空軍指揮部的朋友打電話,他說派克少將指揮的十一大隊第三分隊沒有埃德加·希爾拉特這個名字。這兩年你到底去了哪裏?”

我聽見埃德加咒罵了一句:“該死的情報局。”

他很快恢複表情,堅定地向我走過來:“艾倫,把咖啡喝掉。喝完我就告訴你。”

我走到窗邊把咖啡倒掉。C市的建築普遍不高,但是我們的房間在頂層,從這裏俯視街道上的行人,他們就跟國際象棋棋子一樣大小。

我裝作鎮定:“你知道情報局?”

“我知道你為情報係統工作。”

“什麽時候?”我問。

“從最開始。”他歎息一聲,“你真應該認真讀我的信,接受那個空軍研究所的職位,艾倫。如果你當時退出情報係統,事情不會變得那麽糟糕。”

“你為G國人工作?”

“我姓希爾拉特。你可能沒有注意過,這是一個G國姓氏。我父親是G國人。”

埃德加穿著黑色禮服,一步一步地從房間的陰影中走向陽光明媚的窗台。

他在安慰我,他的聲音一直很溫和。

“艾倫,你的手在發抖。

“其實不可怕,喝下去,很快就結束了。

“……你會經曆一場美妙的睡眠。”

埃德加隻比我略高出一個頭,我想我們可以公平地打上一架。他走到很近的時候,我猛然弓起身子,一拳擊向他的腹部。他側身避開。我重心不穩,向前踉蹌了幾步,忽然覺得脖子後麵傳來一陣刺痛。

這種刺痛感迅速傳遍全身,麻痹我的肌肉,讓我站立不穩,身體向前撲倒。肺部仿佛抗拒麻痹一般,我不由自主地大口大口喘氣。

埃德加及時伸手接住了我。

他收起電擊器,撫慰一般撫摩我的背脊:“電流量超過10毫安了,你會全身乏力一會兒。”

所有的肌肉在瞬間抽搐後集體麻痹了,我隻能任由埃德加把我架進臥室。他推開皺巴巴的羊毛毯,把我放在**。

他重新為我倒了一杯清咖啡。口腔肌肉已經麻痹了,褐色的咖啡順著嘴角流到白色的床單上。埃德加取出手帕,耐心地為我擦拭水痕。

“我警告過你警惕黑袍軍的,艾倫。你不該和他們扯上關係。

“放心,這隻是安眠藥,你不會死。我無法違抗上級命令,但是我可以帶你去一個永遠也沒有人能找到的地方。你不會痛苦。

“如果剛剛你在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喝下咖啡,這將是一個多麽完美的結局。你會純潔無辜地睡去,哦,艾倫。”

睡意鋪天蓋地地襲來。保持意識的最後一刻我傷心地想,我可能再也見不到安德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