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安德蒙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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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個很長的夢。

我夢見戰爭結束了。我回到C校任教,安德蒙去了皇家數學研究學會。我們在灰鴿子街做鄰居。安德蒙的窗台上種滿了金雀花,每到春天它們就會開出溫暖的黃色花朵。我們共享一間藏書室、一間鋼琴室和一個寬大的露台。

安德蒙來我家吃早餐,推開窗戶凝視早晨外麵寂靜的街道。

我站在他身旁,說:“戰爭終於結束了。”

這個夢境很漫長,漫長得我幾乎以為自己在裏麵度過了很多年的時光。我和安德蒙都老了,我的頭發白了,他拄著拐杖,我們傍晚在林蔭道上散步,討論現在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同時感歎:“戰爭結束了,真好。”

醒來時,我已經不在旅館。埃德加把我帶到了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它看起來像一座廢棄的建築物的內部,灰色牆磚**出來,沒有糊上水泥。昏暗的電燈光線照射出房間的全貌。

正中間隻有一張白色的床,電燈就懸掛在床頭。房間四角散亂地堆著很多箱子,其中一個箱子蓋子敞開著,裏麵放著各式各樣的軍裝。我看到了款式不一的海軍製服、陸軍製服和埃德加穿著來見我的皇家空軍製服。

整個房間最引人注目的是正麵牆上的一幅畫。

那是一幅很大的油畫,裱著精致的白色畫框。

畫裏的青年仰麵躺在樹下的草坪上,頭枕著彎起的手臂,午後的陽光落在他臉上,斑斑駁駁。那是一棵正在開花的樹,大朵大朵白色重瓣花朵落在青年身邊,其中有一朵落在他偏向栗色的短發上。青年一直愜意地閉著眼睛,仿佛在午睡小憩。

它讓我想起《華茲華斯抒情詩歌集》裏的插畫。

因為房間昏暗,畫布上的陽光顯得尤其炫目。我記得這個場景。那年夏天,我們去鄉村別墅度假。我躺在開滿不知名白花的樹下,他蹲在我身邊,告訴我他要參加皇家空軍,讓我等他回來。

“我說過我要完成一部優秀的作品。現在你看到它了,艾倫。”

埃德加推開門進來,把午餐的熏肉和麵包放在我床頭,向我點點頭:“感覺怎麽樣?”

我注意到他端進來的是戰前供應的上等熏豬後腿肉和烤得鬆軟的白麵包,還有一小杯葡萄酒。

“能把手銬解開嗎?”

“抱歉,不能。”埃德加在我身旁坐下。他帶來了一台收音機,旋開旋鈕,電台裏正在播放當下最流行的電影的主題曲。埃德加似乎很喜歡這支曲子,他陶醉地閉起眼睛,隨著音樂輕輕哼了起來。

“你到底是誰?”我問他。

悠長懷舊的旋律在房間裏舒展開來,埃德加低沉而緩慢地向我講述事情真相。

“埃德加·希爾拉特。我沒有騙過你。”他看著我,“在這個世界上,不隻安德蒙·加西亞有雙重身份。我父親是G國人。我父母都在為G國情報係統工作。”

“他們送你來這裏學油畫?”我不可置信。

“不,怎麽可能?他們送我來C校監視安德蒙·加西亞。他作為維森教授,一直和這裏的學術界保持著密切聯係。我們懷疑他通過某種方式在C校招攬人才。你跟安德蒙走得近,對我來說是絕佳的機會。”

“你在利用我。”

“不能這麽說,艾倫。如果我對任何一件事情動搖過,那就是你。”他嘲諷地笑笑,“後來你進了該死的密碼破譯機構,安德蒙就把你隱藏了起來。我的眼線失去了對你的跟蹤,我甚至不知道你們在同一間辦公室……唯一聯係你的方式隻有以朋友的身份給你寫信。你應該記得我警告過你小心黑袍軍——每封信裏都提醒過你。”

“是的。”

“你還記得琳娜·塞爾曼嗎?那個金發女人,像隻野貓。”

“她是安德蒙的未婚妻。”我說。

“對,她是我們帝國在這裏的代理人之一,黑袍軍的參與者。你知道,她被燒死在家裏。”

“報紙上讀到了。”

“她臨死前給G國情報總局發了一份很長的密電。密電內容隻提到你,說你是這裏的情報局最優秀的密碼破譯專家,如果你死了,這個國家的情報破譯計劃至少要晚十年。這份密電越過我直接到達大人物手裏,最後的決策是暗殺你。我主動接受了任務。艾倫,當時我……非常痛苦。可是別無選擇,我不想其他人接受這個任務。”

“我一直試圖保護你,”埃德加臉上浮起一抹奇怪的微笑,“我甚至下過命令,要讓你活著。”

我突然想起琳娜說過的話——“雛鷹”說,要讓你活著。

“你是‘雛鷹’?!”

他沒有回答,隻是靠近了一點:“抱歉,我不能違抗命令。但是我可以給你注射藥物,隻要劑量足夠大,你就一點兒也感覺不到疼痛,理智這種東西將永久離開你。艾倫·卡斯特將永遠從世界上消失,留下他的軀殼,每天對我微笑。”

阿諾德跟我提起過這種精神藥物。它是敵人集中營用來洗腦的主要藥物之一。我被關進代號Z時,林頓曾在我服用的藥品中加入了小劑量的這種藥物。

我記得那時精神上的不穩定和焦灼感,簡直像一場噩夢。

“我會變成白癡。”我告訴他。

“噢,是的。”埃德加溫和地讚同,“可是我不介意。我已經把那個艾倫·卡斯特畫了下來,收集進寫生本裏了。”

我第二次感覺到了同一種絕望。

我渴望見到安德蒙,想把一切東西都告訴他,包括“雛鷹”,包括琳娜,我想告訴他埃德加已經知道了普林頓莊園的存在。然而我隻能被囚禁在這裏,絕望地等待。

埃德加每天會來看我三次,端來早飯、午餐和晚餐。他會陪我說話,談論我們大學時發生的趣事,當初我追過的姑娘現在嫁給了誰。如果不是沉重的手銬,我幾乎以為時光倒流了,我們又回到了戰爭以前的和平年代。

可是我隻感到深深的絕望。

“幫我配藥的醫生一直沒有聯係上,你可能還得等上幾天,艾倫。”他溫和地告訴我。

“你是個瘋子。”

“對,我是個瘋子。”他總是同意我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