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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天假期的最後一天下午,我一個人坐巴士回普林頓莊園。我住的宿舍門被漆成墨綠色,有些斑駁脫落。門房遞給我埃德加的信。

皇家空軍專用的紅格子信箋,熟悉的淺藍墨水花體字。內容和前幾次沒有什麽差別。他說最近機場遇到幾次敵軍飛機的小規模空襲,溫和地嘲諷G國那些呆頭呆腦的笨重飛機。然後他問我是不是還在高爾夫與象棋俱樂部工作,說皇家空軍研究所有數學專家職位空缺,可以介紹我去。

信的末尾寫著:

為了祖國。

埃德加不知道我在為政府情報部門工作,我也無法告訴他。我照常回信,說我很好,提醒他注意飛行安全。

每天皇家空軍駐普林頓莊園的辦公室會把當天的出勤情況送到一號辦公室方便我們破譯“迷”,因此我能查到埃德加所在中隊的飛行記錄。他隸屬於派克少將指揮的皇家空軍第十一大隊第三中隊,負責保衛首都在內的東南部地區。這是我們最優秀的兩支空軍隊伍之一,我為埃德加感到驕傲。

我不在的一周裏,安德蒙已經複製了五台“迷”的破譯機,一號辦公室每個專家組配備一台。解密機一米多高,有著黃銅色外殼,看起來像個立櫃,帶著輸入和輸出用的字母板。它的密碼破譯速度能達到每二十分鍾一條,如果二十四小時輪流破譯,一天能夠破譯三百六十條。

不過解密機隻能自動破譯密碼運算部分,密鑰需要人工猜測。

我大段大段的時間就坐在辦公室裏猜密鑰,然後輸入解密機裏自動破譯。

剩下的時間是幫拉斐爾調試解密機。

我們蹲在出了問題的解密機麵前,拉斐爾打開後蓋,問我:“你覺得他知道我們破解了‘迷’嗎?”

“敵人的情報局?”我問,“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沒有。”

“不,我是說‘迷’的創始人,那個G國天才密碼學家。”

我承認我從來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我覺得他知道。”我說,“他清楚‘迷’有弱點,知道遲早會被人破譯出來。隻是沒有想到會這麽早被我們破譯。”

“可是你不覺得這是一個悖論嗎?除非他極端自信,相信自己的密碼永遠不會被破譯,否則不會放任他們的情報局大量普及這種密碼——現在就連天氣預報船上都要裝備一台‘迷’。可是從‘迷’所展現出來的設計天才上看,我認為他不會注意不到自己的缺陷……”

“他至少應該控製這種密碼的運用範圍。”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麽。”拉斐爾歎了一口氣。

“迷”並不是一成不變。仿佛猜到了我們在接近它,對方在不斷修改“迷”的發報方式,增加轉輪,調整反射板映射模式。七月底突然有一段時間“迷”變得不可破譯。後來我發現那是因為發報機上增加了一個轉輪。我和一號辦公室忙碌了一個星期,重新調整參數,修改解密機接線,應付過來時已經精疲力竭。

究竟是誰在操縱著“迷”?

那一刻我想起了為G國工作的母親,她的才華、謹慎、細心和大膽驚人的想象力。可是作為一個外國人,她沒有這麽高的涉密權限。或許她檢驗過“迷”的保密性,做出過“不可破譯”的判斷——在此之外,我相信敵方情報局不會容忍她參與得更多。

大撤退成功之後,G國停止了進攻,要求與我們和談。報紙大篇大篇地爭論和談的可能性。

我問安德蒙,有可能簽訂和平協議嗎?

我們坐在紅樓二層的小餐廳裏,安德蒙依舊喝黑咖啡。他修長的手指把玩著白色瓷杯,輕聲問我:“現在政府一半以上的人支持和談,反對的人隻有我、根丁侯爵和布萊德雷將軍。你說我是該繼續支持戰爭,還是議和?”

“哦,安德蒙。”我看著他,“你知道敵人必定會進攻。所有破譯的密碼你都看過,和談隻是一個假象。”

“艾倫,要是每一個人都像你這麽聰明就好了。”他歎口氣,“戰爭無法避免,但是政府那邊告訴我他缺少一份決定性的情報,用來摸清‘小胡子惡魔’的真正意圖。”

“你能跟政府那邊聯係?”我驚訝地問。

“樓下我辦公室第二部電話機一直是首相辦公室直線。”

“那C呢?他怎麽看?”

安德蒙笑了起來。他笑起來很好看,貓眼石一樣碧綠色的眼睛,嘴角彎成一個柔和的弧度。我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C?”他輕輕搖搖頭,“他支持談判。”

“艾倫。”安德蒙說,“如果一號辦公室破譯了關於那個惡魔真正意圖的情報,不用交給分析師,直接給我。”

每天湧入一號辦公室的密電多達數千份,即使有解密機,我們也隻能挑選出一小半進行破譯。其中正好提到惡魔本人對我們明確意圖的情報幾乎沒有。空軍部的信息是“對B國保持謹慎”,陸軍指揮部說“進攻暫時停止”,海軍在等待元首的進一步指示。

有一天我正在猜密鑰,突然發現一份密鑰解密後為“UPB”的文件。這是我第三次看見以這幾個字母作為密鑰的加密文件。它們已經被同事判斷為不重要,放在了廢紙筐裏。我取出來,輸入解密機,開始記錄原文。

這份密文非常長,是一次會議紀要。

我勉強讀出第一行的敵國文字,意思是“海豹行動”(UPB)。

這似乎是一份來自G國司令部會議的會議紀要。

我把破譯後的原文交給安德蒙。原文長達三頁,他隻翻了一頁臉色就變了,把文件收進一隻黑色手提箱,匆匆離開了普林頓莊園。

會議記錄裏,“小胡子惡魔”提出了“海豹行動”(UPB),詳細講述了如何事先摧毀皇家空軍,然後在十月份的時候登陸我國本土。這份情報最終被提交到了戰時內閣會議,成為政府決定拒絕和談的關鍵因素。我們又陸續發現了其他同類情報。這是敵人情報係統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他們把所有和海豹行動有關的文件密鑰都設為“UPB”。

安德蒙不可置信:“艾倫,你竟然找到了它……你決定了戰爭正確的方向。”

這是一段平靜的時光。

我和安德蒙相安無事,誰也沒有再提到之前的傷害。我們用紅樓一層的影映室放電影,夜深人靜的時候一起看電影院裏正在熱映的影片。我喜歡裏麵的男主角反複對失蹤愛人說的那句話:“我要永遠找她。”

安德蒙不再把我從情報旋渦中推開。有時候我和他一直在紅樓加班到深夜。我們討論“迷”以外的密碼,判斷它們的情報價值,然後完善自己的密碼係統。安德蒙是工作狂,我躺在沙發上翻密電睡著了,醒來時壁燈常常亮著,他還在昏黃的光暈下看材料,神情專注。

我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問他:“我知道得是不是太多了?”

安德蒙輕輕點頭:“艾倫,你知道的東西的確太多了。”

他轉過頭看我:“沒關係,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