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走廊的玻璃窗外已經是暗沉沉的黑夜,街道上橘黃色的煤氣燈已經亮了。戰時辦公室所在的樓依舊燈火通明。這場令人窒息的戰爭裏,人們夾著文件袋來來往往,行色匆匆,像機器上的齒輪。

C幫我推開辦公室的門:“我派車送你回去。”

我想答應,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後說:“不用了,我送艾倫回去。”

我回頭,看到了安德蒙。他抱著手臂靠在走廊牆壁上,似乎已經等了很久。黑色禮服對比暗黃發舊的牆紙,給蒼白的膚色蒙上一層暗淡的優雅。

“我從國會廳回來,正好路過。”他向我笑笑,看上去很輕鬆,“艾倫,你先出去,彼得在車裏等你。我有事情要和C談談。”

我不知道他和C談了什麽,隻知道這場談話持續了很長時間。安德蒙的車停在白色小樓台階下麵。很久之後我才看到安德蒙從大廳裏走出來,兩邊衛兵向他敬禮。

談話結束後他顯得很疲憊。他的車幽靈一般滑過安靜的街道,行駛很久以後他才對我說:“艾倫,我以前告訴過你,不能完全相信C。”

“我知道。”我問,“你剛才和他談了什麽?”

“我們隻是達成了一項共識,艾倫。”

“關於什麽?”我問。

安德蒙側頭看我,似笑非笑:“關於你。”

他讓彼得把車停在一個酒吧外麵。那是一間掛滿舊照片的酒吧,我至今仍然記得那裏黑啤酒苦澀的味道。我不記得自己到底點了多少生啤,隻是一杯一杯地喝下去,直到打烊,酒保搖響吧台的鈴,喊“最後一杯,準備打烊”。

安德蒙沒有阻止我喝酒,自己卻沒有喝。

他隻是坐在一旁看著我。

他可能又濫用了職權。因為我們進去時酒吧是空的,在那之後再也沒有新的客人進來。

我把C對我說的話對安德蒙重複了一遍。

說到母親最後為敵人工作時他站起來,從背後溫柔地扶住我的肩。

這些故事他應該比我更早知道。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安慰我,隻是輕輕把手放在我肩膀上。

第二天上午,拉斐爾一臉陰沉地來找我:“艾倫,我桌上那堆東西是什麽?”

“‘迷’解密機的資料。我和安德蒙現在的工作進度。”

“為什麽會在我桌上?”

“因為從今天起你調入一號辦公室,負責解密機的研發……政府要求我們六月底前把解密機製造出來,安德蒙抽不出時間,所以隻能靠你和我。”

“我告訴過你,我有血統問題。”

我笑笑,拍他的肩膀:“我現在是一號辦公室負責人。”

“艾倫,那你做什麽?”

“在你把解密機製作出來之前,我保證一號辦公室有和解密機等量的密碼破譯速度。”

拉斐爾退後一步:“艾倫,你瘋了!不可能做到!”

拉斐爾說得對,不可能做到。一號辦公室的手工破譯速度每天隻有幾十條密文,解密機的目標是讓每天密碼破譯數量達到三百條以上。而這隻是我們截獲的數千條密文中很小的一部分。

我白天破譯密碼,晚上去七號辦公室和拉斐爾一起研究解密機。

那是地獄一般蒼白的日子。

戰爭陰雲密布。沒有人想到G國機械化部隊會通過陡峭山區繞到防線之後。鄰國措手不及,半個國家的領土被敵人的鐵蹄踐踏。我們的部隊向本土方向撤退。報紙上整版整版地都在慶祝大撤退的順利,然而很少人意識到這意味著戰火已經逼近了我們領土。

人們在翹首企盼新的消息。這些消息我通過“迷”獲得了:惡魔的慶功宴,榮譽帝國人民遊行歡慶,反對少數族裔的口號和種族論。

大腦從來沒有這麽飛速運轉過。睡眠這個詞失去了它原有的意義,我學會了像安德蒙一樣喝黑咖啡,一杯接一杯,胡子拉碴,不修邊幅。

我隻能盡力挖掘“迷”的弱點,以縮短解密時間。

敵軍的密碼發報有一定規律,同樣的信息經常在差不多的時間內發送——例如早上六點一定會發天氣預報,如果我們的飛機在敵軍基地上盤旋一圈,那麽那個時段的密碼一定會帶“飛機”“偵查”之類的單詞。

我發現了“迷”的一個原則:本單詞不能用本身來加密。也就是說你不能把A加密成A,把B加密成B。這樣如果我猜測這份密文裏有“飛機”這個詞,我就可以拿“飛機”從第一行起與密文原文進行對比,把所有相同字母和它們附近的字母都排除掉。

我把這個方法告訴安德蒙,他隻是笑笑。普林頓莊園有空軍部的聯絡人,從此每天空軍的飛行記錄會送過來供我們破譯使用。

類似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減少運算次數的穿孔紙,一張一張重疊起來,最後孔洞裏留下的字母就是密鑰。這些東西現在看起來或許很可笑,可是當時的緊迫環境下我們沒有其他選擇。

六月,鄰國投降。

六月的最後一天,解密機製作成功了。圖紙采用的是安德蒙的設計,非常簡便,但是能夠大大提高密碼破譯速度。

拉斐爾告訴我解密機運轉成功時,我全身的氣力仿佛被抽空了。

他扶住我:“艾倫?艾倫你怎麽了?”

安德蒙把我帶離普林頓莊園,到他位於首都市區的別墅裏休整了一個星期。大部分時間我都在睡覺,因為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睡過了。

安德蒙堅定地鎖上門,說:“忘掉‘迷’,艾倫。你需要休息。”

我很久沒有再來這裏。

陳設幾乎沒有變,和我當初第一次來這裏時一模一樣。蒙著防塵套的沙發,名家油畫,書房,還有二樓空曠的會客室裏那架黑色三角鋼琴。

我走到鋼琴麵前,看見光滑的琴身上倒映出自己的影子。

臉凹陷下去,沒有血色,眼睛下麵一團烏青,胡子看上去很久沒刮過。

我手撐著鋼琴端詳半天,很苦悶:“像個幽靈。”

安德蒙就在我身邊,讚同地點點頭。

我在安德蒙的別墅裏休息了一個星期。安德蒙教我彈鋼琴,帶著我的手在黑白琴鍵上跳舞。安德蒙彈琴時總是微微垂著頭,很專注。我不知道他彈的是什麽曲子,隻覺得悠揚的旋律配著他修長的脖子,很優雅。

七月開始熱起來。每天早上我穿著睡衣推開窗戶換空氣,就能聽見遠處街道上汽車的喇叭聲。現在汽油已經限量供應,街道上行駛的車輛大多是軍車或者政府運送物資的車輛。

隻有這個時候我才感覺到外界戰爭的迫近。

安德蒙會披著襯衫從廚房出來,遞給我一杯咖啡,然後站在旁邊陪我一起看街景:“艾倫,沒關係,都會過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