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戰時辦公室。

“以為會看到一個沒意思的老頭子嗎,艾倫?”男人從山胡桃木辦公桌後站起來,和我握手。

“我以為你會很嚴肅,先生。”我老實承認,“你是主管情報局的負責人。”

C和我想象的差別很大。我以為會見到一個鷹鉤鼻禿頂的老男人,不苟言笑,架著半月形眼鏡,透過鏡片上方看人。C確實是鷹鉤鼻,但是比我預想的要健壯一些。我估摸他不到五十歲,深棕色頭發,鷹鉤鼻上架著眼鏡,眼神犀利,但是笑聲很爽朗。

他穿著這種天氣裏稍顯厚實的毛料上衣,端起咖啡杯。這讓我想到德佛特郡鄉下酒館裏喝黑啤酒的大叔,而不是在小房間裏處理帝國見不得人事務的頭兒。

“很多人都那麽以為。”他認真地打量我,“艾倫,你長大了,長得更像你母親。”

我有點不自在。

“上次見到你,你還是個孩童,依偎在簡懷裏。”

“你見過我母親?!”我大吃一驚。

C示意我坐在他辦公桌前的椅子上,自己也坐下:“咖啡?茶?”

“不用了,謝謝。”我說。

“我見過你母親,”他語速很慢,“處理卡斯特夫人的命令,是我下達的。”

我坐在他麵前,大腦一片空白。

我能聽明白他的每一個單詞,但是不能組合成確切的意思。

“艾倫,我知道你很痛苦。當年我也痛苦過,簽署處決命令的鋼筆在顫抖,一份文件簽了三次才成功……我想,再也見不到簡和你父親了。我至今仍然這麽認為,你母親是天才的密碼專家,全國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樣有才華的人。處決她,對於情報局來說是巨大的損失,這種損失直到安德蒙·加西亞到任才彌補過來。

“你母親掌握的東西太多了,我們手裏有她和間諜聯係的證據。安德蒙給你看過錄像了,不是嗎?”

“是的。”

“你知道她在為敵方情報係統工作。”

我痛苦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是的。”

C搖搖頭,轉向窗外,隻給我留了一個側影。

“艾倫,我和你一樣痛苦。”

“你不理解,是嗎?”他喝了一口咖啡,把咖啡杯推到桌麵最遠處,仿佛那是什麽讓人傷心的東西,放得越遠越好,“讓我來告訴你……你母親叛國的真相。”

C陳述這件事情時很平靜,他一直看著窗外,沒有回頭。

我突然想起安德蒙。

每當我問安德蒙的問題很難以回答,他也會側過臉去看窗戶外麵,掩飾臉上的表情。

我想這也許是情報係統的人共有的習慣。

隻是C敘述時,他突然顯得蒼老起來,像是突然發覺扛在肩膀上的沉重時光。

“情報局在《數學家報》上提出了最速降線問題,公開挑戰說沒有人能夠解答。之後軍情所一共收到了三份答案,一份我的,一份你父親的,還有一份蓋著C市的郵戳,那是你母親的。這麽多解答當中我的解答被評判為最漂亮,類比了費馬原理,運用了光學方法。現在來看,你父親的解法才是最棒的,真正體現出了變分思想,非常了不起……

“但是最快的是你母親。她的解法很隨意,過程胡亂寫在一張紙上——上午雜誌送出去,她下午就解出來了,丟進郵筒裏正好趕上末班郵差。第二天情報局就收到了你母親的答案,第五天收到我的,又過了一周,才收到你父親的郵件。

“一個月後,我們同時接到軍情所的邀請,問願不願意通過特殊方式為國家服務。那時我第一次見到簡。她有著漂亮的灰藍色眼睛和柔和的鬈發,讓我想到教堂壁畫上的天使,而不是數學家。當時我是一名教師,你母親已經在C校發表過幾篇論文,小有名氣。我讀過她的論文,非常有才華。

“艾倫,我告訴你這些,是希望能解除你對我的敵意。我和你母親曾經是親密的同事、戰友和朋友。我們一起工作了十年,是軍情所最早的幾名密碼情報專家,普林頓莊園的創始人。後來我調到了情報總局,你母親在普林頓莊園負責一號和三號辦公室……你聽說過凱明斯這個名字嗎?”

凱明斯叔叔?

我似乎有印象,很小的時候他常來家中做客,把我高高舉起來轉圈圈。

高大,絡腮胡子,臉色紅潤。

“好像是父親的朋友。”我說。

C點點頭:“對,是你父親介紹他進了情報係統,做了他的擔保人。他被懷疑叛國。情報局高層決定對他和你父母進行非常嚴酷的隔離審查。你知道安德蒙最近這次隔離審查,對嗎……同樣的審查你母親經曆了四次。第四次審查後我幾乎沒有認出簡,她整個人消瘦下去,像一朵正在枯萎的水仙花。她看著你時,你能感覺到生命正在從她灰藍色的眼睛裏流逝。我勸她和你父親離婚,撇清關係。我告訴她雖然這四次審查結果都是清白的,但是以後再出現對卡斯特先生不利的證據,她和她未來的孩子都會遭殃。我甚至還提出過……離婚後娶她。艾倫,別這樣看著我。我承認我曾經被她深深吸引。

“簡已經不受組織信任了。她相信你父親和那位凱明斯先生,也相信國家。後來她求我,希望能退出普林頓莊園,從事數學研究工作。那時她剛懷上你。

“我瞞著上級擅用職權批準了她的離職申請,壓下了所有對你父親不利的消息——就像安德蒙這次壓下對你不利的情報一樣。後來我在史密斯數學勳章頒獎儀式上又見到了你母親,她還是那麽甜美嫻靜,當時你已經五歲了,她看起來更像一位母親。”

他打鈴叫了人送咖啡。

“或許你先喝一杯咖啡,再聽後麵的故事?”

我聽見自己說:“不用了。”

C歎了一口氣,沒有反對:“凱明斯確實叛國了。他逃往G國,帶走了很多高度機密的資料。他給你父親寫信,說可以派人接走你的家人,去G國從事密碼學研究。信裏還說G國在進行一個巨大的密碼學工程,需要他們的力量。這封信被情報局截獲了,從此你的家庭徹底失去信任。

“當時的很多情況說明他們要叛逃出國……我得到的情報是卡斯特夫婦在收拾東西,並且退掉了長期租住的公寓。後來的事情安德蒙應該告訴了你,當局下了處理命令。”

我想起安德蒙曾經對我說的話——這裏的人是為國家工作。你的生命不屬於你自己。會有外國特工企圖接近你。如果有必要,你的私人生活會受到嚴密監視。如果你叛國,你會被秘密處理。如果上級懷疑你叛國而沒有證據,你可能有一天會不小心從長途汽車上摔下來,正好摔斷脖子。這是組織的製度,為了所有人的安全。

“火災前的一個月,母親把我送回了鄉下叔父家!”我猛然站起來,“如果他們真的要逃去國外,不會把我一個人留在國內的!”

我不知道怎麽表達,隻能茫然而絕望地重複:“你不知道,她愛她的國家……”

C一針見血:“可是她現在在為G國工作。”

“她有可能是被迫的!”

“對,有可能……”他點了點頭,“如果當時能更多地表示出對你父親和母親的信任,或許情況會很不一樣。”

我突然想起:“母親還活著,那我父親呢?他在哪裏?”

“我不知道。艾倫,你需要鎮靜。你的手在發抖。”C按住我的肩膀,讓我重新坐下來,“我們從來沒有獲得過你父親的情報。”

他一直坐在那裏,等我胸口已經起伏得不那麽厲害了,才說:“這次我想告訴你,艾倫,我信任你。”

他接著說:“當初情報局沒有信任你母親,但是艾倫,我信任你。我現在有權力和能力信任你,不附加任何條件。為了尊重你的意願,我再問你一次——你願意為國家效力嗎?”

我忘記了自己是如何回答的。C把殘酷的事實整個擺在我麵前,它們充斥著我的頭腦,讓我幾乎不能思考。我一直猜測母親為敵人工作或許是出於情報局的指示,但是它們都被C的語言粉碎了。我覺得胸口某個地方很痛,但是不能表達。

“艾倫,我知道真相會讓你痛苦。但是我希望你在知道真相的情況下為我工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希望你痛苦。”C問我,“六月底,你能夠把解密機設計出來嗎?”

我想起那份文件。

“首相要求六月底把解密機製造出來,或者提供與之等量的密碼破譯速度。”我聽見自己說,“我有一位同事能夠在六月底把解密機製造出來。在他成功之前,我保證一號辦公室提供和解密機等量的密碼破譯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