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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對普林頓莊園所做出的最大貢獻應該是促使了解密機的出現。

科學沒有國界,數學家也沒有等級之分。聚集在普林頓莊園的每一個人都曾經是數學或者其他學科上的奇才。他們大多很年輕,直接被安德蒙從大學或者研究機構裏選拔而來,生機勃勃,富有朝氣。之所以說“曾經”,是因為他們無一例外地拋棄了原有的研究方向,投身密碼學。

我曾跟一號辦公室的兩位同事玩狗跑時間的數學遊戲,其中一位是語言學教授,業餘時間研究數學。

這個問題很經典,兩個人相向而行,一隻狗在他們中間來回跑,求當兩人相遇時狗跑了多遠的路程。知道訣竅的人隻需要把兩人相遇所花的時間乘以狗跑的速度就能得出正確答案。

教授瞬間說出了正確答案。

我開玩笑:“你一定知道解題竅門。”

他很驚訝:“竟然有竅門?我隻是把狗每次跑的路程都算出來,然後算出那個無窮的級數。”

這就是一號辦公室。

一號辦公室在普林頓莊園偏僻的角落,是一棟白色的都鐸式建築,孤零零地屹立在冬日的陽光下。安德蒙的低調讓紅樓和它都顯得很隱秘。我仔細核對了門上的銅牌標識後才進入一樓大廳。

木質地板擦洗得很幹淨,靴子踩在上麵有空洞的回音。

二樓隻有一個會議廳、三間大辦公室,其餘房間都鎖著。最裏麵的辦公室的門上掛著“安德蒙·加西亞”的銅牌,我想這是他在這裏的專用辦公地點。

我被分配進了三間辦公室中最大的一間,裏麵已坐了七八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我的位置靠著窗戶,文件和私人物品擺放在桌上。

一號辦公室不包括安德蒙,一共有二十名密碼專家。他們兩個或者四個人組成一個小組,每天搭檔工作。一份“迷”的電文傳遞進來,有人負責找密鑰,有人負責破譯歸檔。因為正好是二十個人,我被多了出來,站在中間不知所措。

“打擾一下,林頓以前是和誰搭檔?我想或許我可以填補他的空缺?”

被問話的人是個黑色短發青年,正在把破譯好的資料歸入檔案裏。

他生硬地回答:“他和加西亞先生搭檔。”

這時有人越過房間向這邊看:“喬治,來了新人?聽說艾倫·卡斯特要來。破譯‘迷’的那位。”

黑色短發男子猛然抬頭:“你叫什麽名字?”

“艾倫·卡斯特。他是卡斯特夫人的兒子,從今天起在一號辦公室工作。”有人輕輕推開門,辦公室突然安靜了。我回頭,看見安德蒙夾著文件袋走進來。

安德蒙總能給人帶來安寧的氛圍。他似乎隻要站在那裏,什麽都不做,周圍的聲音就能夠自動過濾掉,陽光中懸浮的灰塵都變得纖毫畢現。

“艾倫和我搭檔。”他想了想,“研究‘迷’的解密機。”

“需要資料來我這裏取,艾倫。”

這是那天以後,我們第一次見麵。他看了我一眼,笑著向我伸出手:“很高興你病好了。”

安德蒙很少來一號辦公室,他大部分時間都留在紅樓。我研究了他尚未完工的解密機模型,然後和拉斐爾交給我的圖紙相對比。安德蒙的方法很簡單,他試圖通過修改“迷”的加密機的連線方式,反向設計出能迅速找到解密鑰匙的反轉機。

而拉斐爾不同,他給我看的圖紙上都是錯綜複雜的電路。

我在昏黃的燈光下看解密機圖紙,他慣常性地坐在七號辦公室灑滿星光的窗台上,屈起一條腿,耐心地等我看完。

“這種東西要是真的能製造出來,世界會轟動的。”

“我隻是有這個思路,還不完善。”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他在解密機裏設計了大量真空管,通過在紙帶上打孔判斷正誤,進行邏輯論算。

“你為什麽會在七號辦公室?”我問。

拉斐爾有些吃驚。

“以你的能力,不應該隻在七號辦公室。”

我抖抖手中的圖紙。

他自嘲地笑,神情冷漠:“我外祖母是少數族裔,我的血統既不優秀也不純粹。”

“這不公平!這裏又不是G國,不會在乎你的血統!”

“艾倫,你很久沒有離開普林頓莊園了吧?現在街上黑袍軍每天都在發生暴亂……種族主義在國內蔓延得也很快——況且這裏是情報局。”

“我知道,從報紙上讀到過。他們要求政府和榮譽帝國談判。”我沮喪地說,“他們隻是少數人。”

製造這樣一台機器至少需要十萬金幣,而且還很可能出錯。拉斐爾有著天才的數學思維,他構造了一個非常精致複雜的解密方式,然而並不實用。幸好“迷”的解密機不需要這麽複雜,不久後我們一起找到了更加簡便的方法。

研究解密機的那段日子很平靜。這種平靜持續了大約三到四個月。

街道上的積雪融化了,天穹顯得很高遠。正是私人別墅後花園裏鬱金香芬芳的季節,酒吧裏有空喝黑啤酒的人漸漸多了起來。我開始懷念學校,圖書館拱門外的蘋果樹應該開花了。不知道小家夥的數學成績有沒有進步。

阿諾德時常來看我。有風的天氣裏他會幫我在單薄的襯衫上披一件外衣。

不知道安德蒙做了什麽,從那天起,我就很少看到琳娜。

唯一一次是去紅樓,安德蒙的辦公室門虛掩著。我帶著企劃書站在門口,聽見裏麵女人說話的聲音。

安德蒙壓低嗓子,似乎不滿意:“我說過讓你不要來。”

“可是你受傷了!”

順著門縫我看見他靠在高背椅上,襯衫的扣子解開了,露出胸膛。他左肩到胸口上有一道嚇人的傷口,血不斷流出來。琳娜正拿著什麽東西堵住傷口,滿地扔著染了血的廢紗布。

安德蒙似乎很痛苦,臉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

我猶豫著要不要喊醫生。

琳娜忽然察覺到什麽。她猛地一退,像隻被驚擾了的貓,轉身,拔出槍。

“誰在那裏!”

我隻好推開門,舉起手走進去:“小姐,需要我喊醫生嗎?”

我朝安德蒙揚了揚下巴:“他失血過多了。”

琳娜藍色的眼睛不信任地眯起來,槍並沒有放下。

安德蒙的聲音很小,我第一次聽見他用這樣虛弱的聲音說話:“艾倫,幫我把彼得叫進來。琳娜,麻煩你離開……謝謝你。”

我去隔壁打電話叫彼得,簡單地說明了情況,回來時他的未婚妻已經走了。安德蒙一個人疲憊地靠在椅子上,臉白得像紙一樣。

我拿起紗布按住他的傷口,問:“你怎麽了?”

“我去調查了黑袍軍的暴亂。”他說,“混亂中被砍了一刀。”

“為什麽要親自去?你手下的特工呢?”

安德蒙搖了搖頭。

“有些東西必須自己親眼看。”

“確定不叫阿諾德來?”

安德蒙疲憊地閉上眼睛:“不要。”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琳娜是情報局的特工,你走路的聲音太響了。幸好你及時推開門進來,不然隔著門板開槍她也能打中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