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琳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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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明白安德蒙為什麽要把我從普林頓莊園推出去。他知道這是海麵上的巨大漩渦,如果我不及時改變航向,最終會被吸進深深的海底,殘渣木片都不會留下——無論是精神上還是肉體上。

我曾經無數次地用近乎虔誠的態度向他談起母親。他知道卡斯特夫人是我心靈唯一的支柱,我的信仰。不管是為林頓破譯“迷”還是最終決定進入普林頓莊園,我都深受她的影響。她輕柔的鼓勵仿佛就在耳畔:“艾倫你做得對,你是為了我們光榮的祖國。”仿佛我一回頭,就能看見她美麗的灰藍色眼睛。

安德蒙明白信仰被摧毀的後果,以及叛國罪名的沉重。即使我不會因為母親叛國而受到任何形式上的處罰,這種家族負罪感也會壓迫我的精神,伴隨我一生。我不再是密碼學家簡·卡斯特之子,而是叛徒之子。

不,不,這不重要。

重要的是,它使我對母親的信仰轟然倒塌。這種崩塌所帶來的親情與良知上的雙重折磨讓我痛苦不堪。

我想起在一本外文書上讀到的句子。作者說,在這個躁動的年代,能夠躲進靜謐的**深處的人確實是幸福的。我本來是可以幸福的。按照安德蒙的希望,我應該離開他和密碼,遠離事情的真相,畢業後任教,然後有一天能在數學上取得成就,有一本教科書上會用花體字印上我的名字——艾倫·卡斯特,重要理論的發現者。那本書將會充滿油墨的芬芳。

如果是這樣,在這場戰爭裏,我的確能夠擁有安靜而隱秘的幸福。安德蒙為了壓製這份情報接受了三個月的隔離審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試圖給予我安寧的日子,而我拒絕了。因為戰爭永遠不會按照人們的意圖發展。

我病了很長一段時間,重感冒。阿諾德來探病,給我帶來了阿司匹林。他坐在我床前,食指和中指夾著一支香煙,淡藍色的煙從頂端緩緩升起,消失不見。香煙的味道很重,我指指他的煙:“我以為你不在自己身上用精神類藥物。”

“但是偶爾吸一支也不壞。”他很敏銳,“艾倫,你的精神狀態很差。你和加西亞先生怎麽了?”

“有一些分歧,已經解決了。”

他拿起帽子往門外走。

我叫住他:“不要去見安德蒙。”

他已經走到門口,頓住。

“這件事情已經結束了,他不會再找我麻煩。”我喉嚨很幹,咽了咽口水,“謝謝你。”

阿諾德轉過身快步走回來,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突然顯得興致勃勃。

“艾倫,九月份薰衣草收獲的季節我們去湖區休假,你需要好好休息。”

安德蒙說到做到,第二天就讓人把我的私人辦公用品搬到一號辦公室。

拉斐爾難得地來敲開我的房門,站在門口並不進來:“艾倫,他們說你要去一號辦公室。”

我遠遠地躺著吸鼻子,甕聲甕氣的:

“是。”

“感冒了?”

我縮在被子裏,蓋住頭:“是。”

“注意身體,不要燒成了白癡。”

拉斐爾對我從最初因為破譯了“迷”而產生敬仰到後來幻滅,經曆了一個痛苦的過程。到最後他從我桌上拿文件都要拍拍灰塵,掏出手帕擦了後再看。

他又在門口靠了一會兒。

“艾倫,如果我說我設計出了‘迷’的解密機,你願意幫我看圖紙嗎?”

他頓了頓:“我想普林頓莊園裏,除了加西亞先生就隻有你能看懂了。”

真正把我從**拉起來的不是安德蒙,也不是阿諾德,而是埃德加和“迷”。

安德蒙隻會讓我痛苦,而阿諾德會說:“艾倫,你的情況很差,不想工作就別勉強自己。”

我最終起來,穿好衣服去了一號辦公室。

天氣似乎在我臥床的一周內暖和起來,窗台上偶爾有知更鳥蹦跳著找碎麵包渣,小胸脯前的羽毛好大一片都是橙紅色的。

我給埃德加寫了一封信,沒有寫母親可能還活著,隻是說她被懷疑叛國,我很傷心。

埃德加很快就回信了,用的皇家空軍基地專用信箋。他沒有理解到問題的嚴肅性,開玩笑說這是戰爭時期,他們基地外整條街一半的老太太都被另一半老太太舉報叛國,讓我不要擔心。

埃德加還在畫畫,信裏夾著一張我的素描圖。

那是大學時代的艾倫·卡斯特,有著明亮的雙眼和樂觀的性格。他從紙上對著我微笑,讓我想起那一段美好的時光。

埃德加在畫的左下角用淺藍色鋼筆寫了一行字。

依然是當年他告訴我的那句話。

“自己父母都不能相信,你還能相信誰呢?是吧,艾倫?”

所以我再一次振作起來,和拉斐爾一起研究“迷”的解密機。

“迷”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幾乎整個敵國高層情報係統都在使用它。每天普林頓莊園截獲的密電多達上千份,而我們能夠手工破譯的最多不超過一百份。即便我們截獲了“小胡子惡魔”的親口講話,如果沒有時間破譯內容,就不能知道它的重要性,隻能讓它夾雜在普通密電中被浪費掉。因此如何能以最高效率破譯情報,並篩選出有價值的部分變得極為重要。

某種程度上說,解密機拯救了這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