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受傷。安德蒙在我印象中一直很堅強,他從來不張揚,永遠顯得冷靜而低調。副官很快就提著小藥箱趕來了。他看了一眼狀況,什麽都沒有問,走過去單膝跪在安德蒙腳邊,開始處理傷口。

他揭開紗布,卷開的血肉在陽光下觸目驚心。

彼得微微皺了皺眉頭:“下次請小心一些。”

安德蒙沒有回答。他一隻手搭在膝蓋上,仰起頭,眼睛合上,濃密的睫毛垂下來。

我已經收拾起文件走到門外了,才聽見他輕聲說話。

“艾倫,謝謝。”

第二天正好是周六,我想添置春天的襯衣和外套,就去了市區,中午在菩提樹飯店吃午飯。菩提樹飯店是安德蒙曾帶我來的,在威廉王大街一頭,通過窗戶可以從側麵望見國王橋上的白色大理石尖閣。他安靜地評價說,夕陽下的長橋很美。

因為戰時物資禁令,端上桌的紅酒淺得幾乎接近杯底,顏色像兌了水。用來配麵包的黃油隻有兩個硬幣厚。牛排是戰前的三分之一。

吃到一半,我看見琳娜進來了。她盤著高高的發髻,挽著安德蒙的手。

溫暖的午後,安德蒙敞著外套,裏麵是白色襯衣,看不出身上受了傷。

他扶琳娜坐下,隨意地把外套掛在椅子背後,開始點餐。

安德蒙出示了什麽證件,侍者很快把前菜送了上來。我遠遠地看著他們在一起談笑。然後琳娜看到了我,她向我這邊指了指。安德蒙抬起頭。我們的目光對視了一秒鍾。

午後的陽光過於強烈,一瞬間安德蒙似乎有些失神。

然後他轉頭向琳娜解釋了什麽。

我聽不清他們之間的談話,隻看到琳娜笑得花枝亂顫。

餐廳在二樓,可以俯視一樓人來人往的街道。

我突然聽到一聲槍響。

敵人的軍歌開始響起。

街上的人群四散開來。

市民組織遊行,與黑袍軍發生衝突,混亂中有人開了槍,場麵一片混亂。更多的黑衣人從國王橋那頭走來。他們穿著黑色衣服,戴著銀色麵具。

有個女人抱著孩子逃走,摔倒在地上,被子彈打中腳腕。不斷有人受傷倒下。

矮胖的老板慌慌張張跑進來喊“女士們先生們,外麵黑袍軍在製造暴亂,本店暫時停止營業……”時,我剛站起來往樓下衝。

才走了幾步就被安德蒙攔住。

他從後麵追過來,態度很強硬:“艾倫,別逞英雄。你的任務是解密,不是拿槍。從後門出去,離開這裏。我和琳娜過去。”

不得不承認安德蒙說得對。

我跟著幾個客人從後門走到威廉大道背後一條僻靜的小街上。那裏有一個公用電話亭。我見過警察總署的號碼,能背出來,就撥電話說明了情況。

響了好幾聲才有人接。其間我目光散漫地落在電話亭對麵的紅磚矮牆上。上麵潦草地畫著一長串各種姿勢的小人,像是誰家孩子的塗鴉。

這些塗鴉的排列順序讓我產生一種微妙的熟悉感。

掛上電話的瞬間我才明白——那不是塗鴉,是密碼!

小人的每種姿勢代表二十六個字母中的一個,這是一個不算難的替換密碼。

解密非常快。

“集合地——雛鷹。”

我掛上電話時已經有零散的黑袍軍陸續向這邊走來。他們坐上停在巷子附近的幾輛汽車,被分批送走。

我突然明白,這次的暴力衝突不是偶然發生的。它經過策劃,目的在於動搖人心。這一切的幕後導演就是多次在密電裏提到的“雛鷹”。

從提到他的密電來看,這個人最初隻是負責情報傳遞接頭,最近幾年不知道為什麽開始頻頻獲得提升,成了榮譽帝國情報局在這裏的重要負責人。我破譯過很多他受嘉獎的電文。這些讚許有一條甚至來自“小胡子惡魔”本人。

我躲在刺眼陽光和電話亭構成的陰影裏,聽見兩個黑袍軍的談話。其中一個摸出雪茄和火柴盒,突然想起戴著麵具,又把煙塞回口袋裏,罵了一句。

另一個問:“嘿,梅西,大小姐這次怎麽不來?她不是最喜歡現場嗎?”

沒抽成煙的男人聳聳肩:“據說會來,鬼知道——誰在那兒?!電話亭後麵!”

我沿著街道拚命跑,身後黑袍軍追了上來。

子彈打在腳邊街磚上,火花飛濺。

彈片擦在小腿上,似乎流血了。

拐角處突然駛入一輛軍用墨綠色吉普,結束了這一切。

吉普上下來一位穿黑衣服的女人。

我猝不及防撞上她,撞掉了她的銀色麵具。

“琳娜·塞爾曼?”

她倨傲地俯視我,淡藍色的眼睛眯起來。

“艾倫。艾倫·卡斯特。”

我很快被身後的人按在地上反綁住雙手,眼睛被蒙住,不知道誰把我丟上了吉普車後座。有人請示:“大小姐,他看到你的臉了,在這裏處理掉嗎?”

琳娜慵懶得像隻貓,聲調微微上揚。

“不用,把他帶回總部。我有很多事情想問他。”

阿諾德曾跟我說,這幫人能發展成現在的規模,政府內部一定潛伏有力量。

我沒想到會包括琳娜。

她竟然騙過了安德蒙,自由出入普林頓莊園。

春天的陽光很好,我莫名地覺得身上發冷。

眼罩被取下來時我已經在塞爾曼將軍府了。我被剝光了上衣綁在椅子上,扔進一間小房間裏。房間的門虛掩著,看得出外麵是一間豪華寬敞的會議廳,有長長的會議桌,鋪著猩紅色地毯,人影來來往往。燈已經點亮了,外麵應該是晚上。我可能被迷藥迷暈了一段時間。

我聽見琳娜拔高的聲音:“父親,你不能傷害安德蒙!他是我的未婚夫!”

回答的男人似乎上年紀了,很不耐煩:“‘雛鷹’認為安德蒙·加西亞必須除去。他隻是受傷了,沒有死。”

“是你讓我嫁給他的!”

“寶貝,我隻是要你接近他,取得情報……你們隻是訂婚,他死了你就不用嫁給他了。你知道他不愛你。”

“可是父親……”琳娜的高跟鞋在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像隻發狂的貓,“你答應過我不傷害安德蒙!”

“親愛的,有空擔心他,不如去看看艾倫·卡斯特。去幫我看看能不能從他身上套出點東西來。”

琳娜向我這邊走來,電燈突然亮了,刺得我眼睛眯起來。

之後的事情我不太願意回憶。

拷問都是這樣,強光照臉,禁止喝水,拳打腳踢,鞭刑,心理逼供。

我不知道安德蒙接受情報局調查時是不是也把這些東西都經曆過一遍。

隻是他最後還能若無其事地回來,我中途兩次失去意識。

琳娜要我提供一號辦公室的工作內容和進展情況。

當然我不能說。

我發過誓,要用生命守衛普林頓莊園的秘密,其中包括“迷”的破譯。

她本來帶了兩個助手,最後她讓他們都退出去,把門關上,在我身邊蹲下來。

“艾倫,其實你的臉長得很不錯,灰藍色的眼睛和深栗色頭發——你應該很討女人喜歡吧。”

她的手指慢慢撫摩我的臉,一寸一寸,聲音變得很甜美:“你小腿流血了,呼吸很微弱。你會死在這裏。”

我努力別過臉,離開她的手:“我沒想到是你,小姐。”

“你也沒想到自己會死在這裏,”她輕聲說,“總有一天安德蒙會和我結婚。劣等民族會被淘汰,G國會榮耀於世界,他會和我有著同樣的信仰。”

“你在做夢。你又不是G國人。”

“對,可是元首說過,我們也是優等民族之一。”

“黑袍軍是你策劃的,難道你就是‘雛鷹’?”

琳娜愣了愣:“你知道‘雛鷹’?!”

她突然站起來,向門外說了什麽,不久就有人送來一把老虎鉗一樣的東西。

我認出來了……那是電擊器。

她重新走向我:“告訴我,你和‘雛鷹’是什麽關係?”

金屬接觸到皮膚時,心髒幾乎要衝破胸腔跳出來,肌肉抽搐,難以言明的疼痛傳遍全身,我再次昏過去。醒來時琳娜安靜地坐在我旁邊,金色鬈發披散下來,重複同樣一個問題:“你認識‘雛鷹’?”

我不知道暈了幾次,最後隻能咧著嘴對她苦笑:“小姐,要處理我請盡快。淑女不適合電擊器,你皮包裏有消音手槍。”

“處理你?”琳娜尖笑,她扶著椅子突然笑得直不起腰,“要是能處理你,你現在屍體都腐爛生蛆了。可是‘雛鷹’下了死命令,不能殺你。”

過度的疼痛中我幾乎喪失了思考能力,這句話在大腦內過了很多遍才理解到它的真正意思。

“雛鷹”要我活著。

門外突然有槍聲,琳娜出門看,片刻回來,鐵青著臉。

“艾倫,你做了什麽?安德蒙找過來了——子彈引燃火,整棟房子燃起來了!”

我掙紮著坐起來,邊笑邊咳嗽:“小姐,你覺得我能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