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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蒙很有說服力,我完全無法拒絕。

我花了一個星期研究那張紙條,叼著長麵包坐在圖書館裏把紙條倒著看正著看斜著看,然而它們依然隻是畫滿星星和月亮的廢紙片,看得我煩躁無比。

我記得很小的時候,我跟父母住在首都的一處公寓裏。冬天的晚上父親和母親總是習慣於坐在壁爐前拿著本子和筆推演運算,就像其他家庭習慣於在暖和的爐火前看報紙一樣。突然有一天他們把我和幾大箱子的筆記本與書送到叔父位於德佛特郡的農場裏。母親一遍一遍地親吻我的額頭,保證等時局好了就把我接回去。父親隻是摸摸我的頭,安慰她說我已經是一個小男子漢了,會自己照顧自己。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們,在擁擠的火車站。

三個月後,叔父收到來信,信中說我們住的公寓失火了,父親母親無一幸免。

叔父對我其實算不錯,他雖然不管教我,但從來沒有讓我挨過餓。他嚴厲反對我學數學,然而越是禁止我就越想嚐試。我很小的時候經常躲在儲物間的大木箱背後,背抵著箱壁蜷成一團偷看母親的筆記本,用半截鉛筆在地板上寫寫畫畫。有一天叔父進儲物間取斧頭,發現整個地板都是數字,加號減號分號數字密密麻麻,像扭曲的蟲子。他把我痛打了一頓,第二天送我去了當地公立學校。

最後我來到了C校的國王學院。

小時候我並不明白母親筆記本裏的東西叫密碼破譯,我隻覺得是很有趣的“數字—字母”遊戲,孜孜不倦,樂此不疲。

是的,密碼就是遊戲。一群人想盡辦法隱藏一樣東西,另一群人絞盡腦汁把它找出來。當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時,我把這個秘密按特定的加密規則加工後傳遞給你,你拿到信息後按對應的解密規則解密,加工後的信息叫密文,解密後的信息叫明文;有些加密和解密的方法需要用到密鑰,在有相同的明文和相同的加密規則時,用不同的密鑰也會生成不同的密文。

比方說,如果我要告訴某個人“我愛你”,我不會直接寫明文的“I LOVE YOU”,而是寫成密文的“HKNUDXNT”形式,即每個字母按字母表的順序前移一位,I就變成了H,L就變成了K……當那個人拿到這張看似沒有意義的紙條,把每個字母按字母表的順序後移一位時,就能還原出我的意思。這就是當年凱撒大帝給他的將軍們傳遞機密時使用的密碼,經典的凱撒密碼。

在這種知道解密方法是後移一位字母的情況下,可以輕鬆還原密碼原意。可是一般情況下解密員是沒有敵方密鑰的,他們直接拿著密文猜測對方的加密方式,然後試圖把密碼破解出來。我現在做的就是這種事情,對著一張畫滿星星和月亮的紙猜裏麵都是些什麽意思。

密碼與數學密不可分,解密人員往往有天才的數學頭腦。他們必須從千千萬萬的密文中找出暗含的聯係,從而破解出信息。

據說密碼天才們都是數學精英中的變態,普通的數學難題已經不能引起他們的興趣,因此才涉足解密這個領域。

後來我才知道,安德蒙是變態中的變態。

埃德加來圖書館找過我三次,給我帶來了這幾天的報紙。一個鄰國想獨立,另一個鄰國蠢蠢欲動,可是這和我有什麽關係?我隻關心維森教授讓我做的事。

最後一天周末的下午,圖書館幾乎沒有人,空氣裏是蘋果花的甜香,我趴在橡木桌上昏昏欲睡。我感覺有人在我旁邊坐下來,拿過我演算的本子沙沙地翻著。我猛然睜眼,就看見安德蒙彎起眼睛看著我。

他用紅墨水筆在我的草稿上畫線:“你是怎麽把圖形全部轉換成字母的?”

我伸手攬住他肩膀,像酒吧裏勾肩搭背的混混一樣:“你靠近一點我就告訴你。”

春天的風很舒服,安德蒙的襯衫上有女貞樹葉的清香味。我們坐的那個角落幾乎沒人。他毫無防備。我隻是想開個玩笑,但那一瞬間安德蒙僵住了。下一秒他就把我摔壓在桌麵上。我手腕痛得像要斷掉一樣。他居高臨下地端詳了我片刻,然後直起身。

安德蒙笑得很好看。他把我的演算稿拿起來,一片一片地撕碎,一鬆手紙片就散在了地上。

“我突然改變了主意,艾倫,”他說,“我決定不把它交給你破解了。”

他不喜歡過分親近,我隻好癟癟嘴站起來,解釋說:“你聽我說,晃眼看上去的確是星星月亮的圖形,可是你注意到沒有,有些星星有三個角,有些甚至有七個角,幾乎每個星星的角的數目和角度都不一樣,而月亮的形狀是相同的。如果一個星星代表一個字母,那麽一段話完全沒有重複的字母簡直不可能。因此我考慮它是用改進過的培根密碼寫成的。”

安德蒙正要離開,聽見我的話站住了,饒有興趣地揚起眉毛:“哦?”

我說:“其實星星的各種不同畫法沒有特別的含義,隻不過是為了迷惑我們。我猜凶手是這樣加密的——”

凶手用星星代表小寫字母,月亮代表大寫字母。

他首先編製了隨機密碼表。

比如任意三個小寫字母代表A(如ddd),任意兩個小寫字母一個大寫字母(如ssT)的組合代表B,如此類推。如果凶手要寫AB的話,他可以寫成dddssT,或者wasiuR。

然後他把小寫字母換成各種不同類型的星星,大寫字母換成月亮。

我對上安德蒙碧綠色的眼睛,聳聳肩:“就是這樣,所以我們看到的是滿篇星星月亮。”

“你解開了?”

“沒有,”我歎氣,“我勉強用頻率分析法換成字母了,轉換出來的東西毫無意義,不知道哪裏出錯了。”

“剩下的交給我。”安德蒙點點頭,他富有警告意味地看了我一眼,“艾倫,你不要再想這個東西了。”

安德蒙以為他把紙條撕毀了就安全了,可是換誰對著那張紙看七天,也早該記熟了。

我終於在教堂攔住了安德蒙。國王學院有自己的教堂,穹頂很高,絢麗的彩色玻璃從空曠幽暗處傾瀉下來,讓大廳內光線斑駁陸離。他跪在耶穌聖像麵前,麵容秀麗,眼睛緊閉著,略帶金色的睫毛蝶翼般覆在眼瞼上,微微顫抖。他的神情似乎很痛苦,背卻挺得筆直。

我不知道他在痛苦什麽,我想把手搭在他肩上。剛剛抬起手就被人從後麵掰住肩膀,往後一摔。片刻我就躺在冰涼的地板上,肚子結結實實挨了一拳。

學校裏很少看到穿製服的軍官,深藍色製服,錚亮挺括的長靴,低壓的帽簷下是冷冰冰的藍眼睛。他居高臨下地俯視我,準備給我第二拳,被安德蒙從背後抓住手。

“鬆手,彼得。這是我的學生。”安德蒙聲音很輕,卻莫名其妙有種嚴厲的味道。他看著我笑了笑:“雖然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成學生。”

我從地上爬起來,盡量挺直背:“我要和維森教授單獨談談。”

安德蒙做了個手勢,男人就走到教堂門口站著。我問他:“你跟軍隊有聯係?我從來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他笑著說,“艾倫,你來得正好,我正想跟你告別。我要離開學校,去位於首都郊外普林頓莊園的研究所。別這麽看著我,我隻是繼續進行我的學術研究。”

“你在為軍隊工作。”我看著他的眼睛,語氣不可抑製地有點急促,“密碼我破譯出來了。我的思路沒有錯,隻是轉換成字母後對方依然加了三道密。這根本不是什麽凶殺案犯人寄給報社的密碼——”

安德蒙把食指豎在唇上,做了個“噓……”的手勢。

我背得比課本還流利:“閣下應速往某地,於F將軍處獲取五日B國軍隊演習情況,交給‘雛鷹’。”我靠著教堂的柱子抱起手臂抖腿:“親愛的教授,這是一份諜報情報,‘雛鷹’是誰?”

密文中提到的是首都的一個門牌號。安德蒙碧綠色的眼眸平靜地注視著我,然後歎了口氣:“艾倫,我本來隻是想試試你。你不該在我正好改變主意的時候來**我。

“我讓你放棄解密,是出於對你過世父母的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