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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德蒙隻在學校待了三個月,他沒有開告別宴會,連期末考試都沒有到場,隻是最後一堂課的時候在黑板上留了一道數學題。

他搖搖夾在指間的粉筆,微笑著對禮堂下麵黑壓壓的一片人頭說:“你們有兩個選擇——通過我的期末考試,或者在考試前把這道題解出來,打電話告訴我。”

安德蒙出的試題難得要死,大部分人都沒有及格。成績表貼在圖書館外公告欄裏的時候,我擠進人群,發現自己在不及格名單的第一個。

我拽住埃德加的領子搖晃,不可能,所有的題我都解出來了!

“或許你哪一步算錯了,”他隻好停下畫筆,兩隻手高高舉起,“你應該去找維森教授查查卷子。”

然而安德蒙已經去了普林頓莊園。他甚至考試當日就已經離開了,試卷是助教代發的。

助教是個靦腆羞澀的姑娘,個子隻到我肩膀。她翻出我的試卷,又翻出安德蒙寄來的成績表,皺起眉頭:“艾倫·卡斯特是嗎?你的課堂表現成績是零分。”

安德蒙定的規矩是考試成績和出勤率各占百分之五十。我覺得很委屈:“我記得我上過幾堂課的,怎麽會是零分?是不是哪裏弄錯了?”

她遺憾地收起卷子:“維森教授說成績不能改。”

埃德加拍我肩膀:“你被報複了。你對他做了什麽?”

我聳聳肩。

叔父很在意學校寄給他的成績表,上麵的數字直接關係到我的生活津貼。於是隻剩下一條路。

“我隻有一條路可以走了,”我悲慘地看著埃德加,“如果一科不及格,下個月我連啃幹麵包的錢都沒有了。”

我不想去敲林頓的門,但是我別無選擇。

他住在一所青年學生公寓的頂樓。門虛掩著,推開後裏麵空空****沒有人。窗戶開著,臨窗擺了一張漆成淺藍色的桌子,油漆有點掉皮了。桌上散亂堆著紙張,推門的瞬間因為空氣突然流通而飛了起來。我抓了一張在手裏,上麵潦草地寫著一堆數字和公式。

鋼筆放在紙上,墨水瓶蓋子開著。我踢踢床板,從下麵拖出一個人,絕望地說:“林頓,我們必須聯手。”

床底下的青年比我更絕望。他的胡子似乎一個星期沒有刮過,頭發亂得像草。他向房東要了熏肉和咖啡,一口氣吃完後扶扶眼鏡緩過氣來:“艾倫,解不出來。”

林頓和我是中學校友,我們的錄取通知書是同一天寄到的。他成績總是全校第一名,就數學上來說是天才,曾經獨立論證某知名定理。他的樂趣之一就是頂著草一樣的頭發蹲在操場邊看別人玩橄欖球,根據投擲角度和力度計算球能不能進球門。

有天我恰好路過,聽見他喊:“能進!”

我說:“要歪。”

球果然偏了。林頓問我為什麽,按照他的算法明明能進球。

“因為有風啊。”我懶洋洋地回答。

此後我們就是仇敵。他的總成績全校第一,我隻有數學成績能拿第一。可是直到畢業前,他的數學始終沒有超過我。

這次考試我不及格是因為安德蒙蓄意報複,林頓不及格是因為他真的缺課太多了。遇到解不出的數學題,我通常會蹲在圖書館門口看來來往往的女生,等靈感主動光顧。他的做法比較極端——鑽進床底下,拉下床單把光線全部遮住,在完全的黑暗中思考問題。找不到答案不會從床底下出來。

如果問題很難,他會在床下待一整天,誰的課都不去上。

“這次你在床下待了多久?”我問。

林頓撕了一片麵包:“不記得了,好像是周二進去的。”

三天了……我想。

“就是維森教授寫在黑板上的那道題,”他聳聳肩,轉頭盯著我的臉,“涉及華林問題。艾倫,我知道你想做什麽,但是我要告訴你,那道題憑我們根本不可能解得出來。”

我知道安德蒙往黑板上寫了一道題,兩行字,但是我不知道那是華林問題。

這是1770年E. 華林提出的關於正整數平方的推測,一般人無法論證它。

我坐在圖書館裏深深地絕望了。我翻遍了所有和華林問題有關的書,毫無頭緒。埃德加來慰問我,勸我放棄算了,下個月他借我生活費。

我笑話他:“你哪兒來的錢,賣畫嗎?”

他認真地點頭:“我至少還可以賣畫,你呢?走吧,世界級數學難題不會隨隨便便讓大學二年級學生論證出來的。”

“你的樣子糟糕死了——我可不想整天畫骷髏。”他說。

我在圖書館坐了兩周,稿紙疊起來有十幾厘米高。不知道是不是手誤,安德蒙給的條件演算下去和經典華林定理有微妙的區別,導致算到最後有個關鍵性的數字缺失了。

缺失的是個六位數,我一籌莫展。

我想給林頓打個電話聽聽他的意見(他的青年公寓裝了一部),就去了公共電話亭。我滿腦子都是那六個數字,鬼使神差就當電話號碼按進去了。

片刻,電話那頭傳來甜美柔和的女聲:“您好,這裏是普林頓莊園。”

我拿著聽筒僵直地站在電話亭裏,聽見對方問:“請問您找誰?”

“維森教授。”我說。

“這裏沒有維森教授。”女接線員顯得有些迷惑,“這是加西亞顧問的直線。”

“這裏沒有一個叫安德蒙·維森的人?我記得維森教授上個月說要來這裏工作。”

“你來自C校?”或許我表現得太過學生氣了,接線員笑了起來。她在電話那頭對誰說:“加西亞先生,真的有學生找到我們了。請他盡快過來嗎?”

我聽到了安德蒙的聲音:“幫我問問名字,如果姓卡斯特,就告訴他打錯了。”

女接線員問的時候,我咽了咽口水,努力保持聲音平穩:“林頓,我叫林頓·布朗。”

第二天下午我搭上了去首都的順風車,找到了位於郊區的普林頓莊園。

正是六月夏天,林蔭道邊老槐樹枝繁葉茂。下了車順著大路走到頭就是普林頓莊園。天氣有點熱,我邊走邊解開了襯衣的前兩顆扣子。從鐵門望進去裏麵是老舊的紅磚建築,矮牆上垂下許多綠色藤蔓植物,在午後的暖風中微微搖擺。郊外無數莊園中,它毫不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鐵門邊有持槍警戒的士兵的話。

我報了名字,一會兒之後出來一位穿襯衣長褲的女人把我領進去。那個時候女人穿襯衣和長褲的很少,因此她的漂亮臉蛋和豐滿身材都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我叫安妮,加西亞先生的助理。”聽聲音她就是昨天接我電話的女人。原來不是接線員,是女助理。

安妮領著我穿過大半個莊園,進了一棟獨立的紅磚建築:“加西亞先生是我們的總顧問,待會兒他會親自和你談話。”

她推開一間辦公室的門,讓我在裏麵等。

十分鍾後,安德蒙走了進來。

他推開門看到我後愣了一下,皺起眉頭:“艾倫,你不該來這裏。”

我也很震驚:“你不是那個安德蒙·維森教授?”

他取下領帶搭在椅子背上:“準確地說,我既是安德蒙·維森,又是安德蒙·加西亞。這取決於我是在學術界還是在普林頓莊園。”

埃德加說得對,安德蒙不可能指望一個大學數學係二年級的學生論證出幾百年來的數學謎題。他是在這個謎題裏設置了一個密碼,希望有人能夠從數字中把它找出來,並且猜出正確的使用方法。

也就是說,他出的不是一道數學題,而是一道密碼題。

但是安德蒙不給我解釋的機會,他直接把我扔了出去。美女助理守在門口,我眼巴巴地看著安德蒙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前處理文件,就是不能前進一步。

“你說了解出題來就算及格的。”我抗議道。

安德蒙頭也不抬:“你現在已經及格了。我馬上給學校通電話,你可以回去了。”

“你沒有權力給我平時成績打零分——這是**裸的打擊報複!”

他寫字的筆頓了頓:“我不記得你有什麽值得報複的地方。”

然後真的再也沒有和我說一句話。

等安德蒙從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夜晚的空氣有些悶熱。看見我還靠著牆站著,安德蒙似乎吃了一驚。

“我覺得你或許不願意放我走,所以我就留下了。”我靠著牆抖腿,“我父母是密碼研究員,所以我多少能猜到一點。這裏不是普通的莊園,應該是我們情報機構下麵類似密碼研究所的地方。你缺人,而且缺得很厲害,所以才會來學校選人。教授你看,我知道了你們機密研究所的位置,還參觀了內部……”

安德蒙輕聲道:“繼續說。”

他碧綠色的眼睛盯著我的臉,盯得我在盛夏後背發涼。我閉嘴了。

他歎了一口氣:“跟我去吃飯。”

二樓有個舒適明亮的餐廳,應該是總顧問專用。我什麽事都沒做,要了火腿冷肉煎蛋和烤得焦黃的吐司。安德蒙工作了一天卻吃得很少,黑咖啡倒喝了三杯。

“這樣對胃不好的。”我提醒他,“我母親也有喝黑咖啡的習慣,我記得我小時候她經常胃痛得睡不著。”

安德蒙放下咖啡杯,笑了笑:“你的眼睛很像卡斯特夫人,認真起來的時候尤其像。我見過她,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密碼專家。”

我不知道安德蒙見過我母親,第一次見麵時提到我父母時,他表現得似乎並不熟悉。

安德蒙顯得特別疲憊,我問他:“你每天都這麽晚吃飯?”

他靠著椅子仰起頭,抬起手,用手背遮住眼睛:“差不多吧,因為想解開‘迷’太難了。”

他向我解釋:“你說得對,艾倫。這裏屬於秘密機構軍情所,內部稱為密碼學院,對外我們通常說高爾夫與象棋俱樂部。如果你看了報紙,一定知道G國在蠢蠢欲動。不想重蹈戰爭悲劇的話,必須破譯他們的密碼,了解他們的真實意圖。這是一個極端困難的密碼,名字叫作‘迷’。有一個國家截獲了‘迷’的密碼機,另一個國家截獲了‘迷’的舊密碼本,可是他們都破譯失敗了。現在密碼機和舊密碼本的複製品被送到了這裏,我們不能放棄這次破解機會。我們的確缺乏人才。”

所以安德蒙來C校任教三個月是事先安排好的,為軍情所選拔優秀的解密員。他預計的選拔方式有兩種,一種是考試成績前三名,一種是發現他藏在題裏的聯係方式。

我考得還算不錯,安德蒙估計被我糾纏得厭煩了,課堂成績直接打零分,沒想到我依然追到了這裏。

當天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安妮給我安排房間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安德蒙親自開車送我回去。那是一輛高檔黑色加長型轎車。我不認識車名,隻記得當時私人轎車不多,開在街上異常引人注目,讓人產生一種我們在一起兜風的錯覺。

快到目的地時他突然說:“艾倫,昨天說的一切東西你都要忘記。就當作你從來沒有聽說過。”

安德蒙把車停在我房間的樓下,我下車後敲敲他車窗:“安德蒙,我想幫你,我是認真的。如果‘迷’真的那麽難,我很樂意幫你分擔。”

他笑了笑,忽然從另一頭下車,繞過車向我走來。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他推到車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