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蘋果樹下的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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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前的首都還算繁華,人們流連在劇院和酒吧,白蘭地和葡萄酒的價格也沒有飆到戰時的高價。而離它隻有九十公裏的C校,在記憶中就更像一個世外天堂。

我被國王學院錄取的時候,叔父以為那又是一個惡作劇。他暴跳如雷,差點把封著紅色火漆蓋著C校印章的信封扔進爐子裏。然而兩個月以後我還是從德佛特郡搭火車到首都,拖著行李箱擠出車站,搭上長途汽車,半路在C市跳下來。下車的瞬間,傍晚的霞光撲麵而來,遠處高聳的塔樓尖頂和禮堂落滿溫暖聖潔的橘黃色,耀眼得我幾乎要用手指遮住眼睛。浮雲之下,世界顯得那麽安寧美好。

我拿著介紹信費力地找到了灰鴿子街72號。房東是叔母的朋友,和善的單身老太太。兩層紅磚樓房,門前有白色柵欄圍成的小花園,種滿了金雀花。柵欄上斜掛了個送牛奶用的小木盒。

我在這裏寄住了五年,第二年我遇見了安德蒙,第四年他離開了。然後我又在這裏等了他一年。

我在國王學院學數學,成績不算差。叔父說過,我是個除了數學什麽都不會的白癡。遇到安德蒙後我才發現,原來和他比,我數學也是白癡。

第一次見到安德蒙,是在圖書館外的開滿粉色小花的蘋果樹下。春天的校園很美,我抱著兩本小說從圖書館的拱門裏出來,磨蹭著不想去見第二學年的新教授。據說今年來了個學術界的大人物,不僅在數學、邏輯學和量子力學上深有造詣,甚至對密碼學都有涉獵,光得的獎項就能把人壓死。我對胡子拉碴的老頭子沒有興趣,連逃了四次課。埃德加幫我點名被逮住了,告訴我教授說不想上課可以,但必須帶著期末要交的論文親自去見他。(對了,埃德加是我朋友,學油畫,經常代我去數學係的課堂點名。)

蘋果樹不高,安德蒙就站在樹下,微微靠著樹幹,單手插在長褲口袋裏,肩膀上落了幾片細碎的花瓣。他身材高而瘦,穿著幹淨整潔的白襯衫,陽光透過花瓣和橢圓形的樹葉灑在他身上,整個人像埃德加的油畫,色調柔和而溫暖。他身旁圍繞著一圈學生,似乎在解答某個數學問題,埃德加也在裏麵。我擠了過去。

我入學時的政治局勢已經比較敏感,密碼之類的東西一般很少有人公開討論。我走過去時埃德加遞給我一張紙,上麵寫著一長串數字。我皺著眉頭認了半天,拖長調子念出來:“I love Professor Andemund Wilson(我愛安德蒙·維森教授)。”

周圍的人哄然大笑,埃德加臉色蒼白:“艾倫,你不要開這種玩笑。”

我無辜地攤手:“紙條上就是這麽寫的,我怎麽會對那種老頭子感興趣?”

靠著樹站著的人突然插話:“他破譯對了,這是個後移六位的凱撒密碼,做了一次柵欄。這是今天一個女孩遞給維森教授的。你是?”

“艾倫。艾倫·卡斯特。”我盯著他的臉迅速答道。

可能是因為常年在資料室不見陽光,他的臉顯得比平常人要蒼白,顴骨有些高,睫毛纖長,下麵深綠色的眼睛像古董店裏的貓眼石般好看。他笑的時候嘴角彎成一個恰到好處的弧線,剛剛夠讓人看到失神。

等我回過神時,我們已經一起坐在咖啡店裏了。

他伸手端起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你平時對密碼有研究?”

他的聲音很輕,讓我想起五月微風裏懸掛在咖啡店旋轉門外的玻璃風鈴。

我聳聳肩:“不,我父母曾是密碼研究員,給我留下過類似的書……小時候看過。而且今天這個密碼又不難——所有字母往後移動六位,分成兩行豎著讀。”

“的確不難。”他似乎突然感興趣了,碧綠色的眼睛眯起來,“原諒我冒昧,你的父母為哪個機構工作?”

“不知道。他們在我五歲時去世了。”我迫切地想換個話題,“嗨,你叫什麽名字?在哪個學院?”

“你姓卡斯特。”他沉吟片刻,“卡斯特夫婦……似乎聽說過。”

他匆匆起身,和我握了個手離開了。我默默叫來侍者付賬,發現他走時已經付過了。

我沮喪地發現我還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

很快我就知道了。我去上了本學期第一節高等數學課,看見他夾著黑色皮質筆記本走進講堂。他就是新來的、獎項壓得死人的教授,全名安德蒙·維森,數學界響當當的人物。經過我身邊時他停了一下,挑了挑左邊眉毛:“艾倫,你欠了五堂課的作業沒交。或許你願意下課留下來和我談談?”

我可憐兮兮地問埃德加:“你覺得那天他聽見我說他是老頭子了嗎?”

之後幾個月安德蒙把我盯得特別緊。他是教授,上課點名第一個就是艾倫·卡斯特,我交上去的作業被改得前所未有的仔細,一旦上課走神就被叫起來回答問題。

我有氣無力地跟埃德加說:“我覺得維森教授討厭我了,因為上次我說他是老頭子。”

埃德加提醒我:“艾倫,你最好離他遠點。”

我們逃課,在校園河邊上的露天咖啡店裏喝下午茶。“我覺得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理解他的人,我們本來有機會成為朋友的——你不理解這種感覺,我的心都要碎了。”

他無動於衷:“這個玩笑一點也不好笑。”

埃德加是個認真的人,待人有點拘謹,個子比我略高一點,栗色鬈發,典型的藝術家氣質,很討姑娘喜歡。我們在校園河畔認識的,我免費當他畫畫的模特,他幫我上課點名。

我對穿格子短裙的女招待吹口哨,他畫畫;我躺在草地上看書,他畫畫;我扯各種關於安德蒙的廢話,他依然在一邊畫畫——直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麽像他這樣一絲不苟的人,會跟我混在一起,還混成了摯友。

白色躺椅很舒服,我身上蓋著一件舊外套,對著太陽懶洋洋地睜開眼睛,突然就看到安德蒙的臉,嚇得差點去見上帝。

已經是春天了,他還穿著淺灰色大衣,慣例夾著黑筆記本。他把我的每句話都聽得很清楚,俯身向我微笑:“艾倫,你要和誰成為朋友?”

他從筆記本裏給我一張紙,要我跟他走。我跟在他後麵,看見他的脖子從大衣領子裏露出來。我小跑到他前麵,攔住路:“教授,我剛才說的是認真的。”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繞過我徑自用銅鑰匙開了辦公室的門,把我留在外間,自己到裏間打電話。

我聽得不是很清楚。

“……父母都是前天才密碼破譯員……雖然很簡單,但的確隻看了一眼就破譯出來了,所以我打算讓他試試代號十三。我會把握分寸的。”

他掛了電話,把我叫進裏間。我以為是要處罰我逃課,然而他卻隻讓我看手上的紙片。我剛才隻顧著看他,這才發現紙上都是各種各樣難以理解的圓形和方框,星星和月亮。藍墨水的圖形一直畫滿了整頁紙。

“艾倫,”安德蒙示意我坐下,“如果你確實不想寫那篇關於哥德爾定理的論述文的話,可以試著看能不能幫我破解這份密碼。這是近日發生的一起凶殺案,罪犯給報社寄送了這個。我朋友在首都警察廳,知道我對密碼破譯有研究,就把事情推給了我。”

他按鈴叫了咖啡,看著我微微一笑:“我沒破譯出來,我想或許你可以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