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為了‘迷’。”窗台上的男人舉起咖啡杯。

我很詫異:“你知道‘迷’是我破譯的?”

他哐當一聲放下杯子,從窗台上跳下來:“我們所有人都知道了。加西亞先生公開了這件事情——你幫林頓破譯了‘迷’,破譯方法非常精彩!”

他說得很對,確實所有人都知道了。

安德蒙不在,他的助理安妮領著我順著每個辦公室走過去,一路上被很多人議論。

“這就是那個和林頓一起破譯‘迷’的艾倫·卡斯特?聽說在七號辦公室。”

“為什麽不在一號辦公室?”

“比想象中的帥,就是有點不修邊幅……”

新同事告訴我,林頓事件本來處於絕對保密狀態,後來上級通過某種途徑了解了事情的經過。之後安德蒙在壓力下公開了“迷”的破譯方式和背後人物——但是林頓的最終結局被保密。

他問我:“林頓好像因為向你泄露重要機密被解聘了?”

我想了想:“不知道。”

而且這種公開也隻限於普林頓莊園內部,離開這裏,整個世界都對此一無所知。

新同事向我伸出手:“很榮幸見到你,我叫拉斐爾——拉斐爾·修茲。我以前見過你。”

他的黑色長發微微卷曲,幾乎垂到了肩上,頭發的顏色正好襯托出深黑色眼睛的明亮。呢絨外套顏色有些發暗,下麵是黃綠色卡其布長褲。整個人看起來介於青年學生的尖銳和學識帶來的成熟之間。

我不記得見過這樣的人,試探著問:“上次數學俱樂部的聚會上?”

他仿佛覺得很好笑:“艾倫,我們是同學。林德曼教授的高等數學課上,我就坐在你後麵。”

逃課逃得太多了,我實在想不起來,心懷內疚地和他握了握手。

“說起來……我記得你什麽課都逃,隻是有個冬天每節林德曼教授的課都到場。大講堂裏隻有三個人,你、我和哈裏。你喜歡聽他講課?”

我不記得哈裏是誰,絞盡腦汁地想起了誰是林德曼教授。他是安德蒙的繼任者,五十來歲的老頭子,著名數學家,學校為數不多的客座教授之一。教授的發音不好,傳言說他的話大部分內容都聽不清,能聽清的話都是聽不懂的話,而少數情況下,又清楚又聽得懂的話,那就是錯話。

我坦白地笑道:“我不是因為喜歡聽林德曼教授講課,是因為冬天教室暖和。”

我同情地拍拉斐爾的肩膀:“其實我一直聽不懂他講的課。我很佩服你,聽了一個冬天。”

拉斐爾不可置信地打量我:“艾倫,你……破譯‘迷’難道是運氣?”

他困惑地搖頭,聳聳肩,幹自己的事情去了,過了幾分鍾才從桌上堆積如山的資料後麵扔出一句話,似乎非常失望:“真沒想到……你這麽不嚴謹。”

拉斐爾是我的新搭檔。七號辦公室的密碼並不是特別重要,因此隻配備了我們兩人。截獲的電文被分類後每天早上七點準時送到我們的辦公桌上,破譯後再交到分析處分析。可能是因為我是“迷”的破譯者,最初見麵時他似乎對我還存在著類似向往的東西,隨著時間推移這種向往被無情地粉碎了。

作為負責人,我習慣每天早上叼著麵包卡著上班時間出現在辦公室,把穿著厚牛皮靴的腿蹺在桌子上開始看資料,有姑娘路過時還會向門外吹聲口哨。每周一兩次,阿諾德笑眯眯地蹭進我的辦公室,鼻梁上架著金絲眼鏡,風度翩翩學者風範,進門第一句話就是:“艾倫,你今天姿勢酷極了。”

拉斐爾皺著眉頭從我桌上拿文件,一臉嫌棄的表情。

文件拿起來還要拍一拍灰。

有一天他又坐在窗台上喝咖啡,我躲在房間不見陽光的深處研究電文。他忽然轉頭看我,看得我心裏發慌。

他端著馬克杯喝了一口黑咖啡,丟了一句:“艾倫,你的胡子該刮了。”

我用手一摸,果然留碴了。

除了對我個人習慣過分挑剔,拉斐爾算是一位很優秀的搭檔(阿諾德從未在這方麵苛求過我)。相比林頓,他更能注意到電文信息內部的數學規律,對字母出現的頻率和方式特別敏感。我很詫異,以他的能力,為什麽會屈居七號辦公室。

我回C市退了房子,正式住進了普林頓莊園。這裏和C市不同,沒有遍布的鍾樓與穹頂教堂,沒有濃鬱的曆史氣息,所有的人都默默工作,一切顯得平淡而有序。

普林頓莊園據說是有一百五十年曆史的貴族莊園。紅磚圍牆裏散布著許多建築,每一棟是一個單獨的密碼破譯辦公室,掛著銅牌標識。這裏是天才的聚集地,白天很少聽到人們喧鬧,隻有風吹動道旁樹時,上麵殘留的樹葉才會發出“嘩嘩”的聲響。

我和拉斐爾單獨使用的單層棚屋似乎是莊園儲物間改造的,有三個堆放資料的大房間和一間辦公室。白磚建築,屋頂鋪著斜斜的遮陽板,窗戶幾乎被爬山虎枯死的藤蔓封住了,要使勁推才能打開。拉斐爾說夏天整個房屋能被爬山虎的綠色覆蓋,然而冬天我隻能看見它們凋零的葉子。

我的宿舍被安排在資料室背後,工作起來很方便。一張鐵床和兩隻櫃子,家具樣式簡單舒適。

阿諾德的主要辦公地點不在普林頓莊園,而是集中在代號Z等幾所情報局的內部醫療機構,隻是每星期回來匯報工作。匯報完後就無所事事地晃到我辦公室,磨蹭上一整天。

我們周末去看電影,喝咖啡。路過公園時,一大群白色的鴿子呼啦啦地飛起來,悠然落下一地羽毛。阿諾德向我揮揮手讓我原地等他,忽然消失在公園外街道上的人流中。我無所事事地呆站了一個小時數鴿子,突然鴿子又呼啦啦地飛起來。在翅膀和白色羽毛的交錯間我看見阿諾德回來了,他單手插在風衣口袋裏,另一隻手舉著紅黃藍三隻氫氣球,笑眯眯的。

氣球筆直地懸浮在空氣裏,顏色很美。

他把手裏的線遞給我,有點不好意思:“等久了?現在特殊時期,這種東西不好找。我突然想起認識的百貨商店老板就在這附近……猜你可能會喜歡。”

我知道阿諾德的金色懷表就放在上衣口袋裏,隻要他把表給我,就能結束他對我的“治療”。我們彼此都不認真,但是都把遊戲進行了下去。

與阿諾德不同,安德蒙的辦公地點隱藏在普林頓莊園後部,我去過好幾次。那是一棟安靜的兩層的紅磚小樓,內部稱為“紅樓”。拱形門廊,白色台階兩旁有漆成深綠色的鐵扶手。因為曆史悠久,牆磚有些斑駁。他通常在一樓辦公,二樓是會客室和私人餐廳。

那天我正好有份資料要交給安妮。安德蒙不在的時候,紅樓顯得空空****的,冬天的陽光落在走廊裏都有一種寂寥的味道。我正好遇見阿諾德從裏麵出來。他看見我愣了一下,然後愉快地向我揮了揮手裏的文件袋:“艾倫,過來,有事情跟你說。”

剛剛下完小雪,我穿著高領的厚毛衣、中長的立領外衣,圍了厚圍巾,裹得像一隻熊。我走過去問他什麽事。

然後我聽見輕微的咳嗽聲。

我們站在辦公樓進門的走廊上,轉過身,就能看見安德蒙。他站在門廊下的台階上,腳邊放著一隻褐色旅行皮箱,身旁跟著一位金發碧眼的女人。

我第一次看見安德蒙穿軍裝。

深藍色的卡其布製服,暗黃色銅扣,軍用大簷帽,帽簷投下的陰影幾乎遮住了半張臉。他穿著黑色軍靴,整個人消瘦挺拔。很久沒見,他臉色有些蒼白,深綠色的眼睛似乎更加凹陷,顯得很深邃,而臉上線條比以往多了一分堅毅。冬日明媚的陽光給他鍍上一層光暈。

他仿佛剛從地獄裏回來,神情淡漠,全身都帶著冰冷的溫度。

一瞬間我有點手足無措。

阿諾德向他打招呼:“歡迎回來,長官。”

來普林頓莊園後一直沒有見到他,我以為他是像往常一樣遠途外出辦事,剛剛回來。在他回來的第二天,隔離審查的消息才在普林頓莊園公開,傳得沸沸揚揚。我不知道他經曆了些什麽,隻是阿諾德告訴我:安德蒙能活著,健全地回來,已經宣告了他是這場權力鬥爭中的勝利者。很久後我問阿諾德他明明知道,為什麽不事先告訴我安德蒙隔離審查的事情,他笑起來:“要是當時你知道他在接受審查,你還會接受我的提議嗎?”

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安德蒙上下打量我,彎起碧綠色的眼睛,輕聲說:“你們繼續聊。”

然後他轉過頭,攬過旁邊的女人,慢慢低頭吻了上去。

我才注意到那個金發的女人。她很美,淺藍色的眼睛,穿著駝毛大衣和高跟鞋,口紅塗成豔紅色。她看人時藍眼睛裏帶著貓一樣的冷漠和倨傲。某種程度上,她和安德蒙很像。

安德蒙吻得很專注,眼睛閉了起來,一隻手托住女人的腰。女人波浪一般的金發在稀薄的陽光下很刺眼。

過了半天我才感覺到阿諾德在拉我手臂:“艾倫,我們走了。”

我們走出紅樓,經過安德蒙身邊時,他放開懷裏的女人,直起身。

他的聲音裏充滿失望:“艾倫,我沒有想到你會接受C的邀請。你讓我感到了深深的失望。”

我努力控製自己聲音平靜:“C爵士說他信任我。我希望你也能發現我值得信任。”

“信任?”安德蒙嘲笑道,“我為信任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你值得嗎?我後悔了。”

他托起身邊女人的手向我介紹:“這是琳娜,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