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最開始阿諾德並沒有告訴我安德蒙被隔離審查的事情,我隻是覺得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到他。

我已經搬回原來的住處。每個禮拜日照舊去將軍府上給喬小少爺補課。阿諾德也在書房裏。他不去酒吧了,因此無所事事,一會兒推開窗戶透透氣,一會兒挑剔廚房準備的下午茶,甚至把我的學生從書桌前擠開,坐在我旁邊,攤開一本書:“我最近對數學很感興趣,你能幫我看看這段話是什麽意思嗎?”

小家夥扯他的袖子:“表哥,你的書拿反了。”

阿諾德咳嗽一聲,默默地把牛頓的《自然哲學的數學原理》收起來,摸了摸鼻子,坐回一邊。

灰暗的日子裏人們總是自尋歡樂。我曾經加入的C校數學俱樂部辦了個小範圍的私人聚會,隻有數學係教授和學生參加。我收到邀請後也去了,看能不能遇到熟人,推薦工作機會。

那場聚會是在一位教授家的後花園裏舉辦,我又遇見了阿諾德。人們三三兩兩地圍成小圈子聊天,他笑眯眯地端著酒杯向我坐的地方走來。

我問他:“你怎麽不追姑娘了,有空參加這種聚會?”

他舉起酒杯,向我眨了眨眼睛:“當然是因為你在這裏。”

聚會上有平時很難買到的甜點,我找了張小圓桌坐下來專心吃李子布丁。隔著五六米遠靠花園籬笆的地方有四五個人圍在一起討論微積分。我忽然聽見有個女孩說:“那你是在高爾夫與象棋俱樂部工作了?”

回答的人遠遠地藏在人群後麵,戴著軟帽,圍著圍脖,聲線很冷:“算是吧。”

女孩的聲音很甜美:“我叫艾米麗·羅特,在《科學與邏輯》上發表過抽象代數的論文。”

我突然想起了她是誰,我們同在數學俱樂部,三年級那年她還向皇家數學家協會的瓦特博士推薦過我的群論論文。

“我現在留校任教了,”艾米麗繼續說,“好幾個朋友都去了大洋那邊的盟國,這邊不安全……說起來有一位還留在學校,寫群論的艾倫——或許你聽過這個名字?”

我驚訝地向那邊看去。

男人似乎也大吃一驚:“你是說艾倫·卡斯特?他現在在做什麽?”

艾米麗向我這邊揚了揚下巴,攏起遮住臉的鬈發:“那位栗色頭發的就是。現在好像什麽也沒做,周末給別人當家庭教師。艾倫其實挺有才華的。”

我雖然忙於與“迷”奮鬥,但是在別人看來確實什麽也沒有做——大學最後兩年一直把自己關在數學俱樂部的活動室裏寫一篇從來沒有發表過的論文,畢業後也沒進數學研究院或者大學機構。我向他們說話的方向點點頭示意,沒想到問話的男人卻站了起來。

隔著人群我看不清他的臉,隻看見他摘下軟帽微微欠身,向我致意。

然後他坐回去,隱藏回了聊天的人群中。

他說:“為了‘迷’。”

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能夠被聽到。

阿諾德坐在我旁邊和女孩聊得眉飛色舞,過了一會兒他困惑地回頭向男人所在的方向看去:“艾倫,那邊的男人是誰?我覺得他一直在看你。”

這場戰爭裏,十七歲以上的男人都陸續參軍,征兵處的隊伍能排過一條長街,到處是為國而戰的宣傳與演說,支持種族論的黑袍軍和市民衝突不斷,流言漫天飛。政府把科學家們聚集起來,成立了運籌學小組。我有朋友就在政府實驗室工作,研究魚雷的最佳配置和高射炮的有效射擊方法。安德蒙曾告訴我,數學是一門恐怖的學科。當數學家從紙張和書本裏走出來,把它作為武器投入戰爭的時候,它會成為最可怕的武器。

在後來的空襲中,我們從每200發高射炮擊中一架敵人飛機進步到每20發擊中一架,就是運籌學小組的成果。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鬥,而我也想做點什麽。

我跟阿諾德說,而他隻會這樣安慰我:“艾倫你什麽都不用做,你要是有空就陪我去看看新上映的電影。”

那時候他已經知道安德蒙被隔離審查的事情,甚至知道原因,但是一個字都沒有對我說。我們經常去看電影,去逛公園,去聽流亡音樂家的演唱會。他在黑暗的電影院裏問我:“艾倫,你忘掉安德蒙和情報局的事,像現在這樣平凡卻快樂地過一輩子怎麽樣?”

我提醒他:“我跟他本來就沒聯係了。”

阿諾德扯開我大衣豎起的領子,湊到我耳邊:“我是要你從心裏忘掉安德蒙和密碼,選擇現在這樣的生活。我可以幫你。我不像他一樣有那麽重的責任,我有工作,能幫你研究一輩子數學,我們可以每周都這樣快樂地過日子。你覺得呢?”

當時銀幕上正演著一對熱戀的情侶當街擁吻,我死死地盯著銀幕,裝作沒有聽見。

過了很久,我聽到他歎了口氣。

我是在十二月的下午收到來自軍情總部的邀請函的。

第二天上午,我去了皇後大道367號,見到了布魯斯先生。那是一個高度機密的機構,門牌上沒有標識,裏麵走動的所有人穿著軍裝。布魯斯先生是位高級官員,穿著海軍軍裝。他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後麵接見了我。

他高度讚揚了我破譯“迷”的工作,問我願不願意加入“高爾夫與象棋俱樂部”。

“艾倫·卡斯特,你願意沿著卡斯特先生和夫人的路一直走下去嗎?願意在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為國王陛下和我國人民效勞嗎?”

我發誓願意。

之後是一係列煩瑣的資格審查。我被隔離了大約三天,那位叫布魯斯的海軍軍官反複確認我是否叫“艾倫·卡斯特”,問了我很多小時候和父母在一起的經曆與細節,把我跟檔案袋裏的照片仔細核對。

這個四十歲的男人在他的小圓眼鏡片後笑了:“告訴你一件事情,艾倫。我們很早就收到了你的材料,材料上顯示你能力卓越。但是加西亞先生一直認為你不可信任,所以拒絕讓你加入普林頓莊園。現在,我們的C爵士認為,你值得信任。他不僅信任你,也信任你的家庭。”

那一刻我有些茫然:“C爵士是誰?”

後來我才知道,在我和阿諾德看電影時,安德蒙正在進行一場生死搏鬥。他表麵上看起來悠遊有度,其實一直站在地獄的門口,稍不注意就會被拖下深淵。當時海軍的獨立情報機構要並入軍情所,他們想推出自己的領導者。而林頓的事件正好是一根導火索。仔細思考,隻憑林頓的能力,怎麽能夠收買兩個內部間諜?有人在暗中支持他。這件事究竟牽動了多少人的利益,誰也不知道。

況且這之上還有我看不到的力量,比如諸多行政部門和C爵士,後者的觀點可以顛覆安德蒙對我所做出的決定,甚至可以決定未來軍情所的最高負責人是安德蒙還是海軍部的人。

再深入下去,林頓其實不是整個事件的全部。安德蒙為了我,隱瞞了一件事情的真相。它是安德蒙阻止我進入普林頓莊園的全部理由。

而這件事情的嚴重性足以讓他失去行政部門對他的信任,接受長達三個月的嚴厲隔離審查。

在他離開期間,我獲得了進入普林頓莊園的權利和一份正式而光榮的工作——負責譯電處七號辦公室的密文破譯工作。

七號辦公室密文的機要程度沒林頓接觸的一號辦公室高,因此密碼係統也相對簡單。我再一次進入了普林頓莊園,穿過彎彎曲曲的小徑到達七號辦公室所在的小樓。

我推開門,把公文包放在最近的辦公桌上,與新同事打招呼。

新同事坐在窗台上喝咖啡,及肩的黑鬈發,鷹鉤鼻。

他懶洋洋地回頭看我:“你好,艾倫。”

我記得這個略冷的聲線,我在數學俱樂部的聚會上聽到過。

“為了‘迷’。”他端起咖啡杯,第二次向我致敬,“你終於願意幹一點正經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