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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套有一排暗黃色的銅紐扣。剛才為了看清他,我推開了窗戶,冬天的寒風灌進來,扣的時候手指發僵。安德蒙走過來,彎下腰,幫我扣了餘下兩顆扣子,伸手整理領結:“林頓背後的人果然是你。”

我很吃驚:“你是怎麽發現的?”

“群論。”他向我微笑,“林頓給我的破譯過程書麵材料中,有很多你論文裏的東西。當初你給皇家數學家協會的瓦特博士遞交過一篇論文初稿,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那是在我們不歡而散後的第一個冬天,剛下了小雪。我到西區教授家遞交初稿時正好遇見他,他態度強硬地要我不要參加數學俱樂部。

“你看了我的論文?”我不敢相信。

安德蒙點點頭:“每一篇都看了。”

“當時我隻是懷疑,你和林頓是朋友,不排除他看了你的原稿。直到這次我審問他,才完全確定。”

“審問他?”我茫然了。

“你馬上就知道了。艾倫,你還太不成熟。有些人隻能利用,不能相信。”

安德蒙外出的時候通常有副官跟在身邊。我很少能看到他單獨行動,這是為數不多的一次。彼得不在,安德蒙開車,我坐在後座上。車開回了聖·瑪麗安醫院。

我們沒有進醫院的主樓,而是繞到後麵一棟奶油黃色的副樓裏。副樓方方正正,進門時有持槍的警察檢查身份。安德蒙帶我走進二樓的一個房間,讓我辨認兩個人。

如果不是臉上的傷疤,我幾乎辨認不出這是那次在小巷子裏陷害我的那兩個男人。他們精神極度萎靡,臉色蒼白,嘴唇幹裂,抱著膝蓋蹲在橫貫房間的鐵柵欄後麵。

我仔細辨認後說:“沒錯,是他們。”

“看來確實是抓對了。”安德蒙輕蔑地看了他們一眼,“長期拿槍的人並不多,臉上有刀疤的更好找。”

左臉有傷疤的男人看見我,臉突然扭曲起來。他撲過來,瘋狂地搖動著鐵柵欄:“別說是我,別說是我!先生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放過我!是林頓讓我們做的!”

安德蒙告訴我,這兩個人是軍情所的間諜,級別不高,有人給他們錢,要他們跟蹤我,製造罪名與醜聞。

他們最後的結局是被無聲無息處理掉,至於是肉體上還是精神上的抹殺,安德蒙沒告訴我。但是我知道標明處理意見的文件一定已經簽好字交給助理安妮了。

“是林頓讓他們害我?”

我還想問,安德蒙已經把我帶出房間:“能接觸到我們內部間諜的人不多,他算一個,可惜手法太拙劣。”

剛才的房間應該是改裝過的審訊室,房間正中央空空****什麽都沒有。隔壁的房間裏卻有一張手術台,四周放著罩著布的器械,仿佛已經被遺棄很久了。

林頓站在房間的正中央——深秋稀薄的空氣中。

他看見我的瞬間就像看到魔鬼一樣,搖搖晃晃地退向牆角,眼睛裏滿是驚恐。

好久不見,他又恢複了我記憶中的樣子,毛衣外隨便套了件背心,亂蓬蓬的頭發,因為臉色發白,所以雀斑格外明顯。

不知道安德蒙用了什麽問詢方法,他精神狀態差得驚人。

安德蒙的聲音在我耳邊回響。他每個字的發音都很輕柔,落在房間裏卻帶著殘酷的味道:“林頓,當初你進普林頓莊園的時候就發過誓,祖國的利益高於一切,還記得嗎?你是什麽時候買通了代號Z,還私自放人進去的?”

林頓紅著眼睛看我:“如果沒有艾倫!如果沒有艾倫,‘迷’就是我破譯的了!這不公平!憑什麽他努力得最少,獲得的卻那麽多!”他向我撲過來,被安德蒙抓住領口,摔到牆角落裏。

“如果沒有艾倫,你什麽都不是。”安德蒙低頭看他。

林頓慢慢平靜下來,他的眼睛布滿血絲。

“艾倫,我嫉妒你。我希望那些藥能讓你一輩子算不出最簡單的加減法。”

我站在原地,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我以為我們是朋友。那件事發生以後……我還試圖聯係你幫忙。”

林頓聲音裏有一絲嘲諷:“是啊,在你破譯出‘迷’之前,我們的確是朋友。”

他轉向安德蒙,哀求:“加西亞先生,你說過……你很欣賞我。我以後會怎麽樣?”

安德蒙居高臨下地俯視他,輕聲問:“1 203 125 000分解質因數是多少?”

林頓愣了愣,一個數一個數地報出來:“2、2、2、5、5、5、5、5、5、5、5、5、7、11。”

“完了嗎?”安德蒙問。

“完了。”

安德蒙拍了拍他的肩膀,讚同道:“對,你完了。”

這可能是林頓一生中做的最後一道數學題。我們離開房間時,看見阿諾德等在門外。他穿著白大褂,手上戴著橡膠手套,靠在走廊的牆上無所事事。我注意到他腳邊放著一隻看上去很重的手提鐵皮箱,四角上有銀色鑲邊。四個男助手一樣的人站在他旁邊等候命令,在安德蒙經過時突然挺得筆直地敬了個禮。

安德蒙走了兩步,回頭對阿諾德點點頭:“可以進去了。”

一個助手無聲無息地打開林頓所在的房間的門,阿諾德走進去。

進門之前他從口袋裏取出金色懷表在我眼前晃了晃,拋了個意味深長的眼神,仿佛在警告我。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見過林頓。

我不知道阿諾德對他做了什麽,他也從來不告訴我。他隻會跟我說:“艾倫,這不是你應該關心的事情。組織的權力被濫用是很可怕的事情,他必須受到處理。”

同時消失的人還有林頓聯係的間諜。

代號Z的負責人退休回家了,可是很久以後我聽說,他的家人從那之後沒有再見過他。

我問安德蒙:“我知道的東西太多了,你會讓阿諾德給我洗腦嗎?”

他開車送我回去,笑著搖搖頭:“我要是想這麽做,就不會讓他來和你談話了。我為你感到驕傲。林頓給了我你破譯‘迷’時的方程式,解得非常漂亮。”

我很久沒有和他同乘一輛車,突然有一種時光倒流的感覺。他還是學校那位客座教授,我還是那個逃了無數課還仰慕他的學生。隻是安德蒙的笑容裏多了一種倦怠,而我今年夏天已然畢業。

汽車在街頭轉來轉去,街上彌漫著灰蒙蒙的陰沉。我們路過兩處消防演習,一隊士兵在給居民分發防毒麵具,據說敵人的武器有神經毒素。百貨店前人們排起長隊。

我說:“要是沒有戰爭就好了。”

安德蒙把車在百貨店外停下來,仰起頭歎了口氣:“會結束的。”

他的歎息有種頹廢的味道,仿佛知道演出最終會散場,但是不知道謝幕的演員裏有沒有自己。

“當初你逃了那麽多的課,我沒想到你能到今天的地步。你從來沒有經過正規的密碼培訓,第一次就破譯了代號S。艾倫,你進步得相當快,快得讓我都感到害怕。我知道單憑林頓的能力不能做到他現在的地步,背後一定有其他人。可是我沒想到是你。”他看著我,慢慢地搖了搖頭,“我很高興能找到理解我思路的人,也很懷念我們一起探討‘迷’的時光,但是我必須親手把你從這個軌道上推離出去。前麵的路很黑暗,我寧願自己走下去。”

安德蒙的話讓我想起了父親和母親。母親在學術界的地位遠遠高於在密碼局的父親,可是她放棄了數學,陪著父親開始了密碼學的研究。我至今仍然記得她在爐火旁和父親探討問題的嫻靜身姿,與其說是溫柔的妻子,不如說是心靈的伴侶。

我想安德蒙也希望有這樣一個人。這個人能欣賞他的思路,能提出不一樣的想法,能夠在這場寂寞的路途中陪伴他前行。

安德蒙說得很溫柔,然而這是一個警告。他讓我看了林頓的結局,是想告訴我如果有一天當我同樣不被信任的時候,可能會麵臨同樣的結局。我破譯了“迷”,然而我必須從這些東西裏麵抽身離開。

我最終沒能離開。

阿諾德告訴我,安德蒙被隔離審查了。

這是來自軍事情報局總局的審查,沒有人知道隔離審查的原因,然而審查的時間相當長。在他離開普林頓莊園接受審查後不久,我收到情報局的邀請函。

親愛的艾倫·卡斯特先生:

我們有幸知道您破解“迷”的精彩過程。如果您願意通過某種方式為結束這場規模空前的戰爭而獻身,請於×年×月×日到皇後大道367號,見布魯斯先生。

期待與您的會麵。

您的: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