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之後的記憶很混亂。

第一次醒來是在自己的病房。我好像看見了安德蒙,彼得站在他背後,一如既往地麵無表情,腰挺得筆直。

阿諾德抱著手臂站在他旁邊,似乎在指責什麽。然後有個穿軍裝的人趾高氣揚地走進來,看樣子是這裏的負責人。安德蒙說要帶我走。最開始那位負責人強烈地反對,我反反複複聽見他叫囂——“你沒有這種權力”。

安德蒙安靜地聽他說完,然後把手伸進大衣裏,取出一把槍,抵著那人下巴。

他一個字都沒有說,另一隻手從上衣貼胸的口袋裏取出一份證件,慢慢舉起來。

負責人的臉唰地白了,腿開始發顫。

安德蒙把槍收起來:“滾。”

那人飛快地逃出了病房。

阿諾德指了指我:“艾倫醒了,他在發燒。”

安德蒙向我這邊看過來。看見我時他的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我混混沌沌的,隻記得他似乎在我床邊坐下來,聲音很柔和:“他的藥有問題?”

阿諾德點頭:“有人調換了他的藥品,不是雌激素那麽簡單——有真正混淆神誌的藥在裏麵。”

安德蒙彎下腰,將手放在我肩膀上,仿佛這樣就可以分擔我的痛苦。

過了很久他才直起身,輕聲問:“艾倫,還記得陷害你的男人長什麽樣子嗎?”

阿諾德攔住他:“艾倫現在神誌不清楚。”

我頭痛欲裂,努力回想了很久才說:“左臉有道疤,手上有槍繭。”

安德蒙點了點頭:“我必須走了,艾倫。我還在執行任務中。”

我把手從被子裏伸出去,固執地抓住他的胳膊不放。

安德蒙愣了愣。

他苦笑著搖搖頭,拍了拍我的手背,然後輕輕掰開我捏緊的手指。

“艾倫,我必須走,我是冒險回來的。”

第二次醒來時阿諾德用大衣裹著我,半扶半抱地把我弄上吉普車。十一月開始有些冷,他隻穿了件磚紅色高領毛衣,竟然還試圖幫我擋風。

再往後,我躺在布萊德雷將軍府一個房間裏。戰爭爆發後老將軍常駐首都,夫人跟著前去照顧,偌大的府邸裏隻剩下喬小少爺和阿諾德。

退燒後的那個清早,阿諾德蹺起腿靠在白色休閑椅上削蘋果,心情愉快:“艾倫,你終於醒了,都睡一個禮拜了。感謝我吧。”

蘋果被剖開後熟透了的甜香開始在空氣中彌漫開來,他去掉果核遞給我:“你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求我帶你見安德蒙,我很難拒絕啊。我費了很大力氣才聯係到他,你要感謝我。”

“謝謝你。”我有點恍惚,“所以安德蒙的確來過,是嗎?”

“你以為呢?”他挑起半邊眉毛。

“我一直頭痛,以為是發燒的幻覺。”

阿諾德說我直接昏倒在他身上,額頭燙得嚇人。絕食不會讓人發燒,但是某些藥物可以。他檢查了我的用藥記錄,發現我服用的並不是雌激素,而是另外一種被禁止的藥物,這種藥長期服用會影響記憶力和認知功能。他立刻把我保護起來,然後利用內部方式聯係幾乎已經在國境線上的安德蒙。第三天安德蒙趕過來,把我強行帶出了醫院。

“他濫用私權給你弄到了出院許可。”阿諾德眯起眼睛看我,“加西亞先生想讓我跟你談談。你有想過為什麽我會出現在聖·瑪麗安醫院嗎?”

我很慶幸阿諾德正好在,可是沒有想為什麽:“沒有。做手術?”

阿諾德伸出手指搖了搖,感慨道:“難怪加西亞先生說你太不成熟了……我在代號Z裏看見你,嚇了一大跳。”

那不是一般的精神病院,而是情報局下屬的機構之一,代號Z。其實我早該猜到,安德蒙親自找老將軍要的心理醫生,做的工作不隻是情報分析那麽簡單。

“你待的地方是我們最黑暗的角落之一。我在那裏從事一種……不太溫柔的職業。”阿諾德自嘲地笑笑,“我對某些必須離開軍情所又實在掌握了太多資料的人進行洗腦;還有些間諜被抓獲後堅決不說出情報,我會給他們注射藥物。你看見我的時候,我剛好做完一個腦白質切除手術。”

“你能抹去他們的記憶嗎?”

“可以啊。”阿諾德仰靠在椅子上,姿勢很悠閑,仿佛這是一個輕鬆的話題,“在注射大劑量藥物的狀態下催眠他們,喚醒相關記憶提示,然後改變記憶路徑。比如我把你珍藏的照片從你常放的地方取出來,藏在秘密的抽屜裏鎖起來。你知道照片還在房間裏,可是找不到它。被催眠的人也一樣,記憶還在,可是他們再也無法想起。”

我問他:“那不是很殘酷?”

“比起腦白質切除術來這算是很美好的了。”阿諾德微笑著解釋,“如果催眠不成功,我們隻能進行腦白質切除術。接受了這種手術的人一輩子都像個智障者一樣安安靜靜的,不會對情報處構成任何威脅。你現在明白為什麽當初加西亞先生要你徹底遠離他了吧?他不願意讓你看到這些。情報機構是全世界最黑暗的地方,你不能和情報處的頭兒扯上關係。這次是精神病醫院,下次會發生什麽我們誰都不知道。哦,對了,加西亞先生說他會親自調查這件事。”

“頭兒?我以為安德蒙隻是高層!”

“現在你知道他不隻是高層了。”阿諾德帶了一個藥箱來,裏麵密密麻麻放滿了貼著小標簽的棕色瓶子。他熟練地取出各種藥倒進一隻空瓶子裏遞給我:“消除影響的藥。”

我接過瓶子,上麵很細心地貼著標簽,寫著:一天三次,飯後服用。

“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把安德蒙拋到腦後的。”他的表情突然很認真,“艾倫,作為一個朋友,我有辦法讓你真正擺脫痛苦。這次不是加西亞先生委托我,是我主動幫你。”

“又是喝咖啡?”

“不是。”阿諾德搖了搖頭,“轉移注意力。隻要你把注意力放在另一個人身上,比如說我,就可以很快忘掉他。不如試試看?”

阿諾德很熱心,一有空就孜孜不倦地向我推薦這個方案,直到我厭倦為止。

我抬起頭看他。

他從口袋裏摸出一隻金色的懷表,拇指和食指捏著表鏈的末端在我眼前慢慢晃動了五下。我下意識伸手去拿,他快速地把表收回去:“等戰爭結束了,我就把這隻懷表送給你。為了以防萬一,我對你下了一個暗示,這隻懷表就是觸發物。你拿到它的瞬間,它會提醒你我們今天的約定。”

“那萬一失敗了怎麽辦?”

狐狸笑眯眯地在我房間裏轉了一個圈:“不會的,我是專業的心理醫生。”

他鄭重地把懷表裝進上衣貼胸的口袋裏,感慨:“心理醫生真是個苦差事啊,從現在開始我會引導你……指望你主動是不大可能的。”

我見識過阿諾德遊戲人間的作風,知道阿諾德不是認真的,就像他的心理暗示不能真的把安德蒙和普林頓莊園從我大腦裏趕出去一樣。我們彼此都把它當成了黑色戰爭中的一場打發時間的玩笑。

玩笑歸玩笑,戰爭依然在繼續。我剛從噩夢裏驚醒,身體還沒恢複,大多數時間一個人無聊地躺在**聽收音機。用人會把一日三餐用托盤端到床前。戰時禁令陸續開始實行,G國軍隊封鎖了我們的海上運輸線,很多東西百貨店已經買不到了。但是將軍府裏的一日三餐照舊,下午甚至還有甜點和紅茶,與戰前沒有差別。

阿諾德要工作,他每次回來看我都穿著軍裝,陪我半小時,檢查病情,然後匆匆離開。我的房間在二樓,靠著窗戶,正好能望見深秋的後花園。

我望見了安德蒙。

那是一個下午,他的車停在將軍府後花園鐵柵欄外,他一個人下車,順著小路走過來。正是楓葉最美的季節,後花園裏栽種著紅楓和大葉楓。他穿著厚重的黑色高領風衣,從一片深紅和明黃色中走過來,像走在油畫中一樣。

安德蒙推開我房間的門,站在門口,仿佛猶豫了很久:“艾倫,阿諾德說你要見我。上次我來時你還不清醒。”

在聖·瑪麗安醫院的那段灰色時光中,我的確很想見安德蒙。他是在我服用精神藥物後維係神誌的那一小束陽光,唯一的美好色彩。可是這一切都過去了,什麽也不曾改變。

我對他笑:“教授,他聽錯了。”

有一瞬我覺得安德蒙晃了晃,就像有人一拳打在他胸口上。然後他轉身,去取了我掛在門後的外套,扔給我:“艾倫,跟我走一趟。我想讓你去辨認兩個人。畢竟‘迷’是你破譯出來的,你有權利看到傷害你的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