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母親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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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好像你滿世界找靈感,其實靈感女神正坐在自己家的起居室裏喝下午茶。

這麽長時間以來我和安德蒙埋首在紛繁錯亂的可能性中,試圖尋找三個轉輪每天的起始位置。我們在密碼學裏走得太遠,忘記了支撐它的高等數學。

我最初研究“群論”是因為它的創立者——天才數學家伽羅瓦。

他十九歲時創立了群論。

二十歲死於一場政治陰謀的決鬥。

上決鬥場的前一天,他沒有哭泣顫抖,也沒有給母親和愛人留下最後的語言,而是通宵寫下了平生數學所得,附上論文送給唯一的朋友。後來人們發現,他在那些紙頁邊上潦草地反複寫著這幾個字——時間不夠了。

十四年後,人們才理解他所提出的“群”概念,發現它能夠徹底解決困擾了數學家幾百年的根式求解代數方程問題。

然而,世界上最傑出的數學家已經在他二十歲時長眠了。

他研究數學才五年。

我出於好奇,踏入了伽羅瓦的領域。沒想到這是一把打開“迷”之門的鑰匙。

因為“迷”其實是一個通過轉輪對二十六個字母進行置換的置換群。

從群論的角度構建方程式,則這個方程式可能有解。

其實即使到了這一步,我仍然不能破譯它。這就像人人都知道條條大路通羅馬,但是很少有人真能走到那裏去——計算量過於龐大。

幸好很久以前我還發現了“迷”的另一個致命的弱點——反射輪。

反射輪使得加密解密的過程完全一樣。也就是說如果字母A通過反射輪反射為字母B,那麽反之,字母B經過反射輪的結果必然為字母A。這使得群置換的字母兩兩相對,大大減少了計算量。

從我靈光一現把阿諾德扔在酒吧外到真正尋找到破譯方法大約花了一個月的時間。

一個月後我給林頓打電話,他在那頭不情不願地接起來:“艾倫,我很忙,我在破譯……”

我說:“‘迷’破解了。現在就過來,盡量多帶一些最近截獲的密文。”

才到傍晚,太陽都沒落山,林頓就開著軍用吉普車來了。他從後座搬下大量材料,氣喘籲籲的,累得半死。

我評論道:“安德蒙要知道你偷了這麽多這種級別的機密出來,會把你槍斃的。”

林頓兩眼在發光:“加西亞先生不在,我現在是一號辦公室的頭兒。資料不夠再想辦法,告訴我怎麽破解!”

我開始用紙和筆解釋,林頓在一旁看。某種程度上說他也是數學上的奇才,隻有少數地方需要向我提問,其餘時間他隻是默不作聲地聽。我從傍晚開始解釋,等一切演算完畢,已經是第二天清晨了。

林頓的臉色並沒有我預想中的那麽好看。他默默地看著我,說:“艾倫,你是天才。”

他問我:“你想要多少錢?我想辦法給你弄……但是你得說‘迷’是我破譯出來的。”

“我不是幫你,我是幫國家!”我抓住他搖,“重點不是誰把它破譯出來的。有它,我們就可以通過無線電波掌握敵人潛艇的情報!貨船就不會被擊沉!盟國的黃油和熏肉就能運進來!我們的空軍和海軍……”

“我不會說出去的。”我想起安德蒙說我是高危險人物,歎了口氣,“我也不能說出去。”

林頓拉住我袖子,反複確認:“艾倫,你真的不會說是你破譯的?真的不會?”

“迷”的破譯是高度機密,報紙上當然不會有報道。第二天我攤開晨報,上麵依然是皇家海軍失利的報道,氣氛陰沉沉的。但是我知道過不了多久我們就能收到好消息。

然而我沒等到好消息,卻等到壞消息。

首先是首相命令所有空軍飛行員進入戰備狀態,休假的皇家空軍全部召回。埃德加的休假也被迫取消了,他給我寫了一封信解釋秋天不能回C市,提醒我不要接近遍布街頭的黑袍軍。他在信紙的角落用鋼筆畫了我的頭像,旁邊寫上:“希望你一切都好。”

紙張的價格已經不便宜了。我把他的信紙翻過來,在背麵寫好回信寄回去。從郵局出來走到旁邊對角巷時,我被兩個混混攔了下來。

一個戴著寬簷帽,看不清臉:“嘿,來陪我玩玩?”

旁邊的人臉上有道長疤,笑起來嘴角有點抽。他慢慢從風衣裏抽出一把槍:“別動。”

我背過身去,舉起手。

男人笑著走過來,用槍抵著我的背。戴帽子的那位站在我前麵,把手伸進我外套裏。我以為他找錢包,同情地告訴他在右口袋——但是裏麵沒有錢。

當他開始動手解開我襯衣的扣子時,我恐慌了。

後麵的男人用槍捅了捅我,說:“怕什麽,別動。”

我說話都結巴了:“你們是誰?”

我能清楚地看到其中一個人手掌上的老繭。隻有經常拿槍的人才會有這種繭——我在安德蒙的食指上見到過。他的熱氣和下流話一起噴在我脖子上,我感覺自己的腿在打戰。

突然那人罵了一聲:“該死,警察!”

他們放開了我。

尖厲刺耳的警哨劃破空氣,一個中年警察向我們這邊望過來。兩個人轉身消失在巷子盡頭,把我留在原地。

我被帶到警察局。

我不能證明自己背上被抵著一把槍。

你可以想象戰爭的時候,人們是怎樣對待一個失業的罪犯。不管我怎樣解釋,罵人,流眼淚說我是被陷害的都無濟於事——那簡直是一場噩夢。我被告訴隻有兩條路可以選——去醫院或者進監獄。

人們把我當作需要醫治的病人。

我給林頓打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助理,說布朗先生不在。

我想找阿諾德幫忙,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他的聯係方式。

被拘留了三天後我選擇了醫院。

那是首都東區的一家公立精神病醫院。冷冰冰的白色石質建築,半邊牆壁都是爬山虎,窗戶全焊著鐵條。我被安排住進另一位“患者”的病房,他接受治療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這個叫莫林的二十七歲男人告訴我:“隻有醫生出具出院通知單我們才能被放出去。”

莫林是個胖子,性格陰鬱。他告訴我,他進來已經一年了。

我們每天被關在屋裏,吃飯和吃藥的時候會有男醫生開門,把推車推進來。

頭一個星期我還很正常,認為隻要配合醫生就能出去。可是我不知道每天分配的藥到底是什麽東西,隻覺得它讓我情緒失控,煩躁不安。

有一天莫林發瘋一樣摔餐具,把鐵餐盤、餐刀和叉子統統摔到窗前的鐵條上。

我聽見他在哭:“又穿不下了!”

我安慰他:“你可以向醫生要一件大號的衣服穿。”

莫林緩緩轉過身,瞪著我,不可置信:“我不是說衣服。艾倫,你不知道?”

已經是十月了,他穿著毛衣,除了肥胖看不出身體其他形狀。莫林抓住他的毛衣拉起來,我目瞪口呆——他衣服下麵,沉沉的肥肉上麵,竟然長著像女人一樣的胸部。

我突然覺得一陣惡心,衝到牆角開始幹嘔。

我聽見莫林在我身後慢慢說:“他們認為我們男性荷爾蒙分泌過於旺盛。那些醫生給我們吃的藥大部分是雌激素。你會越來越胖,並且長出胸部……你現在才來一個月,沒有變化。我在這裏待了整整一年。”

莫林的聲音帶著一絲女人的尖厲:“艾倫,你遲早也會變成這樣的。”

那一刻世界崩塌了。莫林沒瘋,可是我瘋了。

我發瘋一樣地捶門,哭著哀求醫生放我出去。

我拒絕吃藥,後來藥就被直接摻在食物和水裏。

於是我選擇了絕食。

絕食的第三天中午,照例送飯。病房的門再次打開,越過醫生的背,我看見了阿諾德。

他穿著白大褂從走廊那頭走過來,戴著一副帶血的白色橡膠手套,邊走邊脫,像是剛手術完畢的主刀醫師。阿諾德在笑,他身後跟著幾個年輕的女護士,端著蓋著紗布的托盤。

我三天沒吃東西,已經幾乎喪失思考能力了。我隻記得自己衝出去,大聲喊他的名字,兩個強壯的男醫生企圖在門口按住我,其中一個還向阿諾德擺手,表示這邊沒事:“精神病人。”

我絕望地望著阿諾德的背影。

有人拿東西敲在我頭上,我頓時頭昏眼花。

突然動作都停止了,大喊大叫想抓我的醫生全停了下來,讓開一條路。我直接撲到離我最近的人身上。

“艾倫?”

阿諾德接住了我。他抱住我的肩膀,神情有些恐慌:“艾倫,你怎麽在這裏?”

他安撫地拍著我的背:“沒事,艾倫,沒事。”

我想抓住他的肩膀,卻隻抓住衣服的布料。我聽見自己幾乎帶了哭腔:“安德蒙……我要見安德蒙……”

然後我就什麽都不記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