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我右手脫臼了,左手怎麽都找不準鎖眼。安德蒙握住我的手,幫我開了門。

他從背後慢慢握住我脫臼的手。我的胳膊沒有生氣地耷拉著,隻能任憑他握住。然後他鬆開手掌,順著手腕往上。安德蒙的動作很輕,隔著外套,像安撫一般輕柔。

等他抓住我受傷的手肘時,我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安德蒙突然握緊我的手肘。

我隻覺得劇痛從右手襲來,幾乎站不穩。要不是安德蒙從背後支撐我,我早就倒在了地板上。

他的聲音穿過痛感,顯得不真實:“手肘複位了,短期不能用。”

我勉強拉亮昏黃的吊燈。房東太太已經睡了,前廳空空曠曠的。我痛得沒有力氣,拉過牆角墊著過時花樣靠墊的椅子,伸開腿坐下,然後指了指旁邊,示意安德蒙坐。

安德蒙卻隻是斜靠在門框上,並不進來。他穿著黑色外套,背後是黑沉沉的夜晚,渾身都在滴水,就像是故事書裏突然造訪的惡魔。

他問我:“艾倫,你答應繼續和我做朋友的,是吧?”

我沒有回答他。

他就一直站在那裏,既不離開,也不進來。惡魔站在光明和黑暗的邊緣上,向我發出邀請。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麽認真的表情,那種表情差點讓人以為他在痛苦。

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真正了解安德蒙和整個故事的真相,我會毫不猶豫地答應。即使大海幹枯,岩石腐爛,我也會留在這裏,一直等待戰爭結束。

可是那時我並不知道他做出這個承諾所付出的代價,我隻記得他在林頓麵前提起我時的冷漠,以及他們並肩走向停在圖書館外的轎車時的樣子,笑容像三月的陽光一樣美好。

我脫下濕漉漉的大衣掛在衣帽架上,說:“親愛的維森教授,我們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了。”

“你在開玩笑,艾倫。”

燈光在安德蒙高挺的鼻梁邊投下一小片陰影。他清秀的臉龐被雨淋過以後慘白慘白的,看得我有點於心不忍。我讓自己盡量顯得溫柔:“阿諾德——你的心理醫生幹得很不錯。”

他還是固執地站在門邊,一動也不動。在我轉身上樓梯的時候他才說,聲音竟然有些顫抖:“如果我道歉呢?”

我歎了口氣:“沒用。”

我把房間裏的壁爐火燒旺,換上幹燥衣服,就著熱水吞了一片阿司匹林。剛接上的胳膊隱隱作痛,我坐在爐火邊看了一會兒《葉芝詩選》。

書是之前安德蒙送給我的,漂亮的花體字,扉頁上用藍墨水寫著他的名字。我不太理解安德蒙的品位,還有他一書架的厚封皮精裝書,好多本作者都死了至少一百年。我從不讀詩,但是他堅持把這本書送給我。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聲音,房間裏隻聽見木材燃燒的劈啪聲和窗外的雨聲。我以為安德蒙已經離開了,就拿著書下樓鎖門。可是他竟然還在那裏,固執地站在門廊下,隔著前廳安靜地看著我。

隔了很久安德蒙才說話,他的聲音幾乎要淹沒在雨聲裏。

“艾倫,答應我。”

“我夏天就畢業了,你會讓我進普林頓莊園嗎?”

安德蒙沉默了很久:“不能。”

我站在樓梯下,突然覺得很難過。

他不可能信任我,可是還要維持我們的友誼。

我走過去,把手上的書遞給他。

“這是你送給我的,這樣我們之間就再也沒有交集了。”我聽見自己說,“你知道我從來都對詩歌沒有興趣。”

安德蒙沒有伸手接書。他深碧色的眼睛一直看著我的臉。

他說:“艾倫,我希望你能保留這本書。”

我彎下腰,把書放在他腳邊。

“艾倫,我必須對我的機構負責。你是被盯上的高危人物,我隻是盡量讓你不接觸真相。我不會讓你痛苦。”

“什麽真相?”

安德蒙突然住了口。

他歎了一口氣,拾起書緩緩轉身,消失在了茫茫雨幕之中。

他沒有開車,我不知道他怎麽來的,也不知道他怎麽離開的。

第二天房東太太開門,發現《葉芝詩選》就放在門廊的石台階上,不知道是安德蒙走得匆忙落在地上的,還是中途又回來了一趟,把書放在我門前。

不管是哪個原因,現在的我都不可能再知道了。我已經失去了最後一次問他的機會。

上午阿諾德笑眯眯地幫我包紮。

“加西亞先生說你手脫臼了。”他幸災樂禍,“聽說是追姑娘被打了?”

“我是英雄救美。”我悶悶不樂。

阿諾德用碘酒和棉簽給我傷口消毒,哼著小曲:“喲,真不錯,你的眼睛得腫一個星期。”

我脫臼的手被繃帶吊了起來。

“加西亞先生處理得很完美,三周後可以複原。”

我問他:“你不是心理醫生嗎?”

阿諾德扶了扶金絲眼鏡:“艾倫,心理醫生也是醫生啊。”

這件事情就這樣告一段落。因為即使它不告一段落,戰爭也會把它從生活的舞台上清掃出去。

安德蒙是對的。

那一年的前半段過得十分安穩,春天過去了,夏天又過去了,沒有人相信戰爭會到來。

夏天時的畢業典禮隆重而盛大。

最後秋天溫柔而殘酷地來臨。

“小胡子惡魔”撕毀協定,入侵鄰國。

然後,噩夢降臨到我們身上。

然而戰爭隻存在於廣播裏,能切身感受到的隻有通貨膨脹和經濟衰退。

G國切斷了我們的海上供給線,他們的潛艇在海上襲擊我們的貨船。

宣戰後,房東太太開始向我抱怨方糖太貴,一杯咖啡隻能放一小塊。

汽油限量供應,街頭私人汽車漸漸稀少起來。

我開始四處找工作。但是滿街都是失業的人,一臉灰暗絕望。

回家的路上我看見很多穿黑衣服的人在遊行。遊行隊伍浩浩****,每個人都舉著血紅色的旗幟,唱著一樣的歌。

我不小心撞倒了其中一個人,趕忙道歉。

那個人嚴肅地看著我:“優等人種萬歲,祖國萬歲!”

我拉住旁邊的行人問:“他們是誰?”

“黑袍軍!國內的種族主義者!”被我拉住的人一臉驚訝地回答,“你竟然不知道?他們要求跟G國談判議和……”

露波麗咖啡店的老板經常叼著卷煙跟來往的客人抱怨:“都是劣等族裔的錯。要不是他們大量給鄰國投資,我們怎麽會做出戰爭擔保,G國怎麽會找我們麻煩?這些人幾年前就搞垮了經濟——順便說,我個人對那個小胡子政客沒有偏見,雖然很多人叫他‘惡魔’。”

那些日子裏,政治動**,謠言四起。誰也猜不到一年後的情況,甚至對魔鬼抱有希望。

而安德蒙,在離我非常遙遠的地方。

林頓告訴我,擊沉我們運輸船的敵方潛艇使用的密碼係統是“迷”。

林頓現在是一號辦公室負責人。他破天荒在工作日回學校,在國王學院的草坪邊把我攔下來。

“沒辦法嘛,加西亞先生秘密出差去了。”他把我拉到路邊的長椅邊坐下,眼睛亮閃閃的,“艾倫,我獨立破譯了‘藍莓’!我突然覺得沒有你我也能獨當一麵。”

“我記得這個是T國的A級密碼。”

“加西亞先生親自判定的A級。”他說。

“那下次你別再來找我了。”我瞟了他一眼,“有錢嗎?我沒錢去酒吧了。”

他不情願地掏口袋:“去酒吧幹嗎?”

“追姑娘。”我打了個哈欠,“不給下次就別來找我幫忙。”

林頓嘟囔著給了我幾張鈔票。

其實我不是去追姑娘,隻是最近習慣每天帶一份報紙找一家人少的酒吧,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後取出筆和草稿紙演算。我喜歡聽酒吧窗口懸掛的風鈴,它們在微風中的聲音輕柔動聽。

除了找工作,我把幾乎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迷”上。

我不知道它的發明者是誰,不知道他把密鑰藏在哪裏。

我隻知道,如果我和安德蒙是天才,那麽“迷”的發明者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現在最便宜的兌水杜鬆子酒一杯都要十個銅幣,我手頭的確很緊。

安德蒙不在了,我沒有探討的對象,隻好一個人默默地演算。以前我習慣於提供各種各樣的思路讓他驗證,當我真正必須自己驗證時才發現,計算量真是大得變態。

沒有安德蒙,我不敢相信自己能破譯它。

戰爭開始之後,阿諾德就沒有時間鬼混了。即使他偶爾有時間去櫻桃酒吧找女人,我也沒有時間陪他去,連小家夥的數學補課都一推再推。

九月的一個上午,這隻狐狸竟然有空把我從酒吧裏拎出來,質問我為什麽沒去給他表弟補課。

“為了人民。”我笑著對他說。

阿諾德不信任地眯起眼睛。

“我在寫論文。‘群論’——你知道的。”

“一篇論文你寫了很多年……那是什麽鬼玩意兒?”

“你不會感興趣的。”我有點不耐煩,“置換群,對稱性……我在寫一篇關於它深入運用的論文。”

等等?

群論?

這就好像你滿世界找靈感,其實靈感女神正坐在自己家的起居室裏喝下午茶。

那一刻我在深秋稀薄的陽光裏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