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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加離開學校後不久,金融危機爆發了。說不清楚是即將來臨的戰爭引發了經濟危機還是經濟危機誘發了第二年的戰爭。

長麵包漲到了十個硬幣,房租漲了三分之一。我不得不減少研究“迷”的時間,通過報紙找了一個家庭教師的工作,以減輕遠在德佛特郡的叔父的負擔。

其實減少不減少研究時間也沒有太大的區別。迄今為止的突破都是安德蒙通過諜報手段獲得的,我除了提出方程式外別無貢獻。安德蒙首先肯定了數學方程思路的正確性,然後否定了我的方法。我一氣之下否定了他,他緊接著又否定了我的提議。直到現在,這個方程式仍然達不到使用的條件。

林頓很沮喪,我也很沮喪。安德蒙輕鬆地安慰林頓,說合作這麽久的同事中隻有他跟得上自己的思路,短暫的失敗不用放在心上。

於是我獨自在街上情緒低落地遊**,照著報紙上的地址尋找發布招聘啟事的布萊德雷府邸。

我走了很久,都差點以為要走到首都了,才聽見麵包店外兩個提籃子的姑娘聊天:“布萊德雷府上在招聘家庭教師,終於有人能管那個小少爺了。”

“是啊,天天往鄰居家扔死貓。”

我走過去問路,兩個姑娘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了一遍,其中一個捂著嘴巴笑了:“布萊德雷府?先生,你覺得你背後是什麽?”

我回頭瞟了一眼占了半條街的白色巴洛克式建築,攤手說:“政府機構?”

“那就是布萊德雷將軍府呀。”

我知道能請得起家庭教師的都是有錢人,但是沒有想到是將軍府。

當時我對軍事漠不關心,沒有聽過布萊德雷將軍的大名,也不知道他的府邸不在首都,而在學術氛圍濃厚的C市。

巨大的白色巴洛克式建築、高高的台階、厚重的波斯地毯和白天都**的天鵝絨落地窗簾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讓我震驚的是和七個同樣的應聘者一起坐在圖書室裏,接受布萊德雷夫人的親自測試。她是布萊德雷將軍的妻子,一個年近七十、和藹可親的老婦人。簡曆遞交上去後會被要求解答一些簡單的數學問題,然後是單獨談話。我被領到布萊德雷小少爺麵前時,太陽已經落山了。

布萊德雷將軍有一兒一女。小兒子和兒媳早年出了車禍,留下這個小少爺住在將軍爺爺家。小少爺在貴族學校上學,上學期期末考試數學“榮獲鴨蛋”。時隔一年,成績單終於暴露,恰逢老將軍回家小住,於是大發雷霆,登報招聘家庭教師。

我隻用每個周末上午來這裏兩次,給小少爺輔導乘法除法。這份工作不辛苦,薪水恰好能彌補我房租的空缺。秋天物價飛漲,失業率居高不下,我慶幸自己能有這筆收入。

補課不難,把學生從後花園抓回書房是最大的問題。第一次見麵的時候,將軍夫人和藹地把我領到書房前,還沒走近就聽見小動物撓門的聲音。剛開門我就被一個紅色毛球撞在肚子上,險些仰麵摔倒。

毛球撞在我身上,彈回房內,沮喪地抱著算術本:“我討厭數學。”他癟起嘴看著我:“還有,我不要長得像女人的家庭教師。”

我微笑著請將軍夫人出去,堅定地關上門,蹲在我學生麵前:“你說什麽?”

毛球不屑地扭頭:“我說我討厭數學!”

我笑眯眯的:“不是這個,後一句。”

“我不要長得像女人的家庭教師。”

書桌上擺著蠟筆和塗鴉,我問他:“嗯,你喜歡畫畫?”

小家夥撲上來:“不準你碰!”

我把他抱起來,放在書桌前,自己找了把椅子坐旁邊,晃晃手中的彩色蠟筆:“這裏有一百道乘法題,做錯一道你就會失去一支筆。現在開始計時。”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像極了安德蒙。

搶奪撕咬和打滾沒有取得成果,小家夥淚汪汪地做題去了。我一直很喜歡記憶裏的這個鏡頭:我坐在布萊德雷府書房的高背椅上,疊起腿看想當畫家的小家夥做數學題。紅木書桌非常寬大,小家夥才八歲,身子骨架小小的,握筆時表情十分委屈。窗台上放著一盆黃色的金雀花,在微風中輕輕搖動。

我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喬·布萊德雷。”小家夥哼道。

我翻翻手上的畫,抖出一張塗鴉:“這個三角形下麵兩根豎線畫的是什麽?”

“珍妮的裙子,被風吹起來了。她是我同桌。”

我在抽象派作品中翻來翻去,試圖找到一幅可以理解的。有一張畫是兩個圓圈用一根短線連接起來,我表揚他:“這副眼鏡畫得不錯。”

小家夥瞅了一眼畫,鄙視說:“怎麽會是眼鏡?這是我表哥。”

思維能抽象到這種程度的孩子,數學竟然不及格。我覺得這是一個奇跡。

我每星期準時給布萊德雷小少爺補習數學。小家夥整天畫亂七八糟的畫,一說到數學小臉就皺起來,可憐巴巴地咬鉛筆頭。他天賦異稟,算題很快,五十道乘法除法題可以錯四十五道。我滿屋子找他的時間遠遠多於給他輔導用的時間。

我騙他,學不好數學就當不了畫家。

“你要相信我,我有個朋友叫埃德加,是本市著名的畫家。他親口告訴我的。”我信誓旦旦地說。

小家夥信了,掰著指頭數:“畫畫時要用代數算比例,要用空間幾何畫透視……艾倫,透視是什麽?”

我寫信問埃德加,他回信很快:“親愛的艾倫,確實透視要用到空間幾何,但是人家才八歲……”

小家夥偶爾也會猶豫:“可是我表哥有個朋友就是學數學的。據說長得挺好看,就是每天髒兮兮地蹲在小房間裏做題。”

喬·布萊德雷小少爺受他某位表哥“荼毒”頗深。最開始說我長得像女人,是因為他表哥教育他“長得比男人好看的就叫女人”。他表哥為政府工作,有個髒兮兮的數學係朋友。

我一直很好奇這人是誰,直到有一天我又穿過半個市區推開書房的門,看見一副金絲眼鏡放在桌上。

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麽小家夥把他表哥畫成一副眼鏡了。

阿諾德仰躺在書桌前的轉椅上,小家夥溫順地蹲在他腳邊。心理醫生眯起眼睛翻他弟弟的抽象派塗鴉,陰沉沉地抱怨:“分析評估,分析評估……好不容易休假,加西亞先生是想讓我直接累死去見上帝嗎?數學家都是變態。”

他懶洋洋地轉向門口,愣住了。

當時我已經在將軍府補課三個月,正是冬天,外麵下著大雪。我脫下落滿雪花的外套掛起來,走到溫暖的壁爐前烤凍僵的手,半天後說話才不哆嗦:“阿諾德,好久不見。我是喬的數學家庭教師。”

阿諾德驚訝了很久,然後高興地過來擁抱我:“艾倫,我還以為我們永遠都不會見麵了呢。”

埃德加參軍是夏末,那時起我就決定把安德蒙·加西亞和普林頓莊園的事深深地埋進心裏。那一切就像我擁有的一幅最美的油畫,可是我現在要鎖上收藏室的門。我告訴自己,我要像懷念一位普通朋友一樣懷念我們曾經相處的時光,然後沿著自己的生活軌道一路走下去。不去數學活動室也不用補課的時候,我會到遇見安德蒙以前常去的酒吧,要一杯蘋果酒對著穿格子短裙的女招待吹口哨,直到女招待再也不從我身邊經過。

因此整個秋天阿諾德都沒有再來找我喝咖啡,我也以為我們自此不會再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