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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驚訝地問阿諾德:“你不是姓維斯科嗎?”

當時我正把手插在口袋裏,靠著二樓的樓梯扶手不耐煩地等小家夥做完算術題。阿諾德端起下午茶走過來,站在我旁邊。他轉過頭,目光越過鋪著厚重紅地毯的長台階,落在大廳裏冷冰冰的鍍金老爺鍾和瓷器上。

我聽見他歎了口氣:“我母親是布萊德雷將軍唯一的女兒,嫁給了維斯科侯爵,布萊德雷將軍是我外公。家族聯姻,很正常的。”

如果翻開《國家戰爭史》,就會發現布萊德雷家族曆代名將輩出。布萊德雷老將軍畢業於德赫桑斯特皇家軍官學校,在伯利坎參謀學院進修過,參加過二十年前的大戰和地區戰爭,險些送命。阿諾德告訴我:“我決定接受安德蒙的邀請去普林頓莊園時,父親和外公把我關在樓上的房間裏一個星期——他們要我進陸軍。你知道,家族關係……”

“後來你是怎麽進普林頓莊園的?”

“加西亞先生親自到這裏來,說情報局需要一名心理分析師。他在樓下大廳裏和老頭子談了五分鍾,就有人上來給我開門,放我出來了。”

阿諾德的背景很深,可是每次提到安德蒙,他總是帶著尊敬的口氣說“加西亞先生”,仿佛安德蒙是淩駕於某種權威之上的存在,掌握著某些我不知道的權力。

他又指了指書房:“我還指望你把我表弟教出息一點啊,不然我隨時可能被老頭子從普林頓莊園抓回來聯姻啊。”

我告訴他小家夥昨天的算術題五十道隻對了五道,不要寄希望了。

阿諾德問我為什麽要來這裏做家庭教師。我聳聳肩:“通貨膨脹,沒錢付房租了——接到這份工作前我欠了兩個月的房租,差點被房東太太趕出來。”

“加西亞先生沒有付你勞務費?他那麽有錢,你隨便要點就不至於這樣了。”他很無辜,“你不是幫他做了很多工作嗎?”

阿諾德有空的時候經常來C市。這裏不比首都,遠離他的將軍外公、父親和安德蒙,可以花天酒地用掉整個假期。心理醫生假期行程安排如下:十二點起床吃午飯,保持文質彬彬學者風範;下午去地下酒吧喝酒,保持文質彬彬學者風範;晚上摟著喜歡的姑娘鬼混到天亮,回家睡覺,恢複文質彬彬學者風範。

他還邀請我:“親愛的艾倫,你要是有空的話,和我一起去櫻桃酒吧怎麽樣?反正你也是個單身漢。”

我接受了他的邀請。

還是上次他帶我去的那個地下酒吧。他端著杯藍色瑪格麗特在人群中穿行,眯起眼睛找漂亮姑娘。我胳膊撐在吧台上,跟眉清目秀的調酒師搭訕,喝了一大堆不知道什麽味道的酒,直到調酒師讓人把我扔出去。阿諾德摟著個身材火辣的姑娘出來找我,不可思議:“你總是這樣亂來的嗎?”

我從地上爬起來,挑眉:“有意見?”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第二天補課時我陰沉著臉告訴小家夥:“如果奶奶問你表哥是不是去圖書館,就告訴她櫻桃酒吧。”

其實阿諾德不知道的東西還有很多。

比方說我幫安德蒙破譯代號S,接手林頓破譯不了的密碼。林頓每個月都會從自己的工資裏給我一筆錢。我缺錢到要死,但是林頓的賬戶動向被軍情所監控著,因此他能不受懷疑轉給我的錢非常少。

再比如說我和安德蒙能在不用方程式的情況下破譯部分的“迷”電報。

破譯“迷”最大的難題在於找到三個轉輪當天的初始位置。這一共有10 586 916 764 424 000種可能,我們需要找的是那10 586 916 764 424 000中的一個。

這就像在茫茫宇宙中定位一顆星星,或者在三公裏長的沙灘上尋找到一粒適合的沙粒。

其實那是一個巧合。有一天我無聊地蹲在圖書館門前看學校為數不多的女生走來走去,突然想到“迷”的鍵盤問題。我們找到的是商用加密機,和“迷”的軍用加密機還有微妙的不同。

安德蒙說,解密者永遠要站在加密者那一方思考,思考對方怎樣做,才能更好地把信息藏起來。

我想,或許“迷”的鍵盤不是普通打字機鍵盤左起第一行“QWERTY”的排列順序。也許對方知道我們會按照那個順序解密,所以把它換成了“ABCDEF”的排列方式。

我隻是開玩笑地告訴林頓,林頓又開玩笑地告訴了安德蒙。安德蒙竟然真的試驗了。他一個人試了近千份密文,告訴林頓,“迷”的鍵盤排列方式的確是ABCDEF,字母表的排列方式,四行六列。

鍵盤的排列方式很重要,因為密文首先是在鍵盤上輸入,再通過轉輪和反射輪旋轉。知道鍵盤的排列方式可以讓我們解開對方有缺陷的密碼。

“迷”的開頭是三個字的密鑰,決定轉輪的初始位置。密碼發送方會把它加密兩遍發送在正文的開頭。比方說密鑰是abc,第一次加密結果是SCT,第二次加密結果是PIY,那麽密文的開頭就是SCTPIY。我們完全不知道SCTPIY的原文密鑰是abc。

但是有一種情況例外。

有些密碼發報員偷懶,天天發送的密碼就是鍵盤的前三個,把abc連續加密兩遍。安德蒙知道鍵盤排列方式後變態地試譯出了部分密碼。他手下的天才中有人對摩斯碼非常敏感,能聽出G國佬發報員的不同習慣。安德蒙讓他們對這種總是習慣用鍵盤前三個字母、斜三個字母、豎三個字母作密鑰的發報員做了跟蹤記錄。

拿著三個字母的密鑰,我和安德蒙能夠破解一些“迷”的信息。

我趴在圖書館寬大的橡木桌上不敢相信:“沒想到安德蒙真試了……一千份密文他竟然全部核對了……”

林頓坐在我旁邊喝咖啡,穿了一件駝毛大衣,心情愉快:“我的提議加西亞先生一般都會采納。”

我糾正他:“那是我的提議。”

林頓臉色突然不太好看,停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知道。”

“要是試了一千多份密文發現不對,他會發飆?”

林頓聳聳肩:“不會的。上次你說的方程解法可代入過不止一千份密文,加西亞先生什麽都沒說。他還請我吃晚餐,問我累不累。”

安德蒙對於能利用的人,總是這麽溫柔。

我想起我的母親,簡·卡斯特。當她有利用價值的時候,軍情所也對她溫柔過。我們在首都的房子很寬敞,父親和母親靠著退出前的積蓄進行數學研究,不用出門工作。那時父親和她都被信任,他們在密碼局做著我和安德蒙現在正在做的工作,以數學為武器保護國家和人民。直到被“處理”前,母親都沒有放棄過已經不能給她帶來經濟收益的密碼研究。她在她的筆記本上記下了“迷”前身的破譯方程式。我不知道其間發生了什麽,但是我知道母親雖然柔弱,卻一直在堅持。她的方程式思想應該通過我繼續下去。

解密思路是我提出來的還是林頓提出來的並不重要,隻要它能夠像母親當初所做的一樣,促使國家在這場密碼戰中走向勝利,我不在乎自己是否是曆史車輪下的那塊墊腳石。

林頓在C市待的時間長了,安德蒙會讓副官彼得開車接他回普林頓莊園。有一天我正好看見彼得靠在黑色轎車上,在一家飯店外等人。他還是穿著筆挺的製服,肩章亮閃閃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當時街上正飄著冷雪,我從外麵走過,被他叫住。

他竟然主動和我搭話:“艾倫,我兩次來這兒,你都穿同一件外套。”

“通貨膨脹嘛。”我說,“我還是學生,沒有收入。”

他說:“加西亞先生讓我帶話給你,缺錢就告訴他。”

結果過了一個星期我去銀行取錢,發現自己名字下麵憑空多了一筆很大數目的錢。銀行經理小心翼翼地解釋說,這筆費用來自政府秘密機構,不能退還。

安德蒙濫用職權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我跟阿諾德抱怨:“安德蒙真的給我寄了一筆該死的巨款!他把我當什麽了?!”

阿諾德正在用我的學生、布萊德雷小少爺試驗他的催眠術,很開心地說:“太好了,你們現在是真沒有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