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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幫助林頓破譯密碼以來,我和埃德加的見麵次數就很少了。我大多數時間待在數學俱樂部的活動室裏,而他寫生需要室外明亮的光線。

安德蒙告訴林頓我們已經沒有聯係的第二天,埃德加衝進活動室,冷著臉搶過我的筆記本扔到窗外。

“我在寫論文!”我抓住他的領子。

“去你的論文。”

這個封麵上寫著“數學群論簡析”的本子上有我最近三個月所有的解密思路。我衝下樓把筆記本從草坪上撿起來,心痛地拍掉泥土,埃德加抱著手臂站在旁邊看:“誰寫論文寫成你這種鬼樣子。一星期沒出過門,再寫就成木乃伊了。”

埃德加在我印象中一直溫和拘謹,還有點古板。這是他第一次莫名其妙地發火。

“艾倫,我讓你房東給你帶的口信,收到沒有?”

我納悶地搖頭。這兩天我早出晚歸去圖書館查資料,一直沒能和房東照麵。

“哦,你不知道。”他好像突然鬆了口氣,“算了,幸好還來得及。跟我走。”

我被他扔進了理發店,刮了胡子剪了頭發,照照鏡子發現自己英俊帥氣不減當年。埃德加挑剔地打量我,心情開始好轉。他讓理發師修修改改半天,終於表示了滿意,理了理我的領帶,把我拉上了一輛敞篷馬車。

汽車已經在首都街頭流行起來,這邊卻還留有一些古舊的馬車作為遊客周末郊外度假用。我們沿著小道出城,看道路兩旁盛夏濃密的綠蔭裏開滿白色小花,在溫暖過頭的風中微微晃動。有點詩意的感覺。

埃德加背著畫板,一路哼著小曲。

我問他去哪裏,他隻是笑笑不說話。

我們在一處簡樸的農家別墅下車。埃德加掏出銅鑰匙開門,把我拉上二樓,推開窗戶:“外麵有個小湖,風景特別美。我租了這個別墅三天,用來寫生,順便請你來玩……艾倫,我的免費模特。”

我第一反應是:“這種別墅即使是三天租金也是很貴的,你哪兒來的錢?”

埃德加站在窗前,回頭看我,逆光中看不清臉,栗色鬈發被突然透進來的光線鍍上一層柔和的白光。

“賣畫賺錢啊。”他輕鬆地說,“我要完成一部真正的作品。”

那三天我們過得很愉快。從別墅步行十分鍾就是一個湛藍的湖泊,湖邊有一棵開花的樹。我不認識是什麽樹,隻記得它開滿了大朵大朵白色的重瓣花朵,花瓣鋪滿了樹下的草坪。埃德加說要完成一幅驚世之作,於是把我扔樹下,開始畫畫。

空氣裏充滿鮮花的甜香,我們聊經濟聊政治聊未來,無所不談。我說畢業後想繼續在學校任教,然後踏入學術界。我說要把希爾伯特當初提出的二十三個數學難題依次解掉,震驚世界。我說:“埃德加,你以後可以出畫冊,我幫你賣,我的學生們人手一本。”

埃德加笑著點頭,接著畫他的畫。

他畫得不滿意的速寫就隨手扔在樹下,有好些被風卷進了湖裏。我順手抓一張,就能看見自己在紙上無聊地打哈欠撓癢癢。

我惦記著“迷”,突然有點心不在焉:“我要回去上課。”

埃德加看了我一眼:“反正你天天逃課,不差這幾天。陪陪我吧,艾倫。”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很真誠。那正是三天中最後一天的上午,下午我們就要搭車回學校。我躺在草地上,手放在額頭上遮擋樹蔭裏透下的刺眼陽光。他突然扔了筆走過來,在我旁邊蹲下。

“我明天就要走了。”埃德加說。

“去哪裏?”

“我的參軍申請通過了。皇家空軍缺飛行員。”

那瞬間我有點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

“我說了。你總說我打擾你寫數學論文,所以我就隻給你的房東留了個口信,說我參軍了,走之前想約你見一麵。”埃德加和氣地笑笑,“但是口信沒傳到。我在你樓下等了很久,最後終於去數學俱樂部的活動室把你弄了出來。”

我躺在地上,埃德加蹲在我身旁,低頭俯視我。那一刻他琥珀色的眼睛特別明亮,仿佛有光線在瞳孔裏流動。他撿起一朵樹上落下來的重瓣白花,放在我頭發上,盛夏裏貼著額頭冰涼冰涼的。

我問他:“為什麽?”

“我不像你,有天賦。我沒有天賦,知道自己成不了畫家,所以想試點別的。我們新造了‘噴火’和‘颶風’兩種戰鬥機,空軍很缺飛行員,正在公開招募。我報名了。”

我想坐起來,他按住我的肩膀,向我道歉:“艾倫,我不該發火把你的論文扔下樓。我不知道你沒收到口信,以為你寧願寫論文也不願最後陪我出來一次。”

他的聲音很低:“我沒有別的朋友了。參軍隻有三年。你能不能等我回來?”

埃德加參軍離開學校以後,我去過他以前住的出租房。他的寢室牆上掛滿了沒有帶走的油畫。那些大大小小的油畫每一幅都鑲著金色的相框,在老舊脫皮的牆麵上絢爛地鋪展開來。

那時的埃德加還很年輕,古板拘謹又帶有過時的紳士風度。他還不是那個在我絕望的時候把我銬起來的暴君,也不會拿槍抵著我的下巴,聲音嘶啞,問願不願意立刻跟他一起出逃。

軍隊和戰爭,都可以從靈魂最深處,改變一個人。

這時的埃德加隻是要我等他回來——作為一個朋友。

夏末,埃德加正式離開學校,加入皇家空軍。次年秋天,戰爭爆發了,我們正式向“小胡子惡魔”宣戰。埃德加所在的分隊上了前線。和G國相比,我們的空軍力量薄弱,人員不足。有時天氣晴朗,還可以看到遠處天際有火球流星一般墜下。那時我總是默默祈願,希望落下的不是埃德加。

埃德加走後那個星期,我再次和阿諾德在咖啡店談話。他驚訝地扶眼鏡:“胡子刮了,頭發理了……艾倫你其實挺英俊的!”

“謝謝。”我說,“維斯科醫生,下周我們可以不用見麵了。”

我聲音平穩,並且理智:“我相信我已經找到了別的興趣,不會再跟安德蒙的生活發生交集。謝謝你,你的心理治療很有效。”

阿諾德在喝咖啡,那一刻他嗆到了。

“艾倫,你怎麽了?”

我大笑,指指心髒,比了一個手勢:“麻煩你轉告安德蒙,他已經被我從這裏趕了出去,我們確實沒有關係了。”

其實我並不是真的忘掉了安德蒙,隻是無比迫切地希望祖國能在戰爭中取得勝利,這樣我的朋友才可以活著回來。如果安德蒙對國家如此重要,而我的執著阻礙了他的工作,那麽我應該將它埋藏。